【当代评论】 梦欣点评：盖涵生《五十书怀用老杜秋兴韵》其七

【点评当代好诗系列】之四

说说丙申诗坛我喜欢的几首诗（4）

清代诗论家叶燮著《原诗》，被人认为是继《文心雕龙》之后我国文艺理论史上最具逻辑性和系统性的一部理论专著。是否果真如此，笔者未曾深入研究不敢乱说，但叶燮论诗有一段话确是超高水平，他认为诗最要紧的是三字“理、事、情”。但“理、事、情”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为诗要表达的必须是“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那么，应当怎么表达？他说：“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

叶燮的这个说法，从美学理论来看，就是强调审美意象在审美过程中的重要性，并突出审美主体的非凡创造力（给实在的理、事、情添上“幽眇”、“想象”、“惝恍”的虚幻形影）。借用美学家的话来说，作为审美对象的幽渺之理、想象之事、惝恍之情具有现象学美学的特征，它们显示了一个比真实还要真实的世界，深入到“前真实的自然”之中。

有点深奥。诗人在创作自己的作品时，不一定会去考虑语言的运用是否“幽眇”、下笔到底有几多“想象”、流露出来的情感有否“惝恍”，但那些写得好的诗，可读的诗，大抵无意间也就可以达到叶燮所说的这种状况，因为他们知道诗是用意象表达情感的。当他们的情感找到合适的意象时，他们的想象就不自觉地进入幽眇、惝恍的虚幻空间里。

盖涵生先生（网名荒漠之旅）丙申诗稿中有《五十书怀用老杜秋兴韵》八首，“理、事、情”的表达，是符合这种要求的例子。我们不妨拿出一首来简要分析一下。我喜欢的是其七，诗曰：

箫声剑气两无功，荣辱兼过半百中。

盛会满分歌圣主，芳邻飞弹贺东风。

不堪衰鬓同霜白，依旧坑灰似火红。

如此江山如此梦，也曾自诩主人翁。

诗的题目是“五十书怀”，因此作者要表达的是欢庆自己步入“知天命”阶段时触动和涌现的情感。能够判断这种情感色彩的有这些词语：“荣辱兼过”、“不堪衰鬓”、“也曾自诩”。显然，快乐者有，忧虑的有，哀怨的甚至义愤的似乎也有，太多的可能性自然让作者的情感呈现“惝恍”的形态。作为牵动这些情绪的客观实在（事），作者列举了“箫声”、“剑气”、“盛会”、“圣主”、“芳邻”、“飞弹”、“东风”、和霜一样白的双鬓、一路红火的“坑灰”、过往的“江山”、正在追寻的“梦”，等等。作为现实中的事，确实存在过。但你要一一指证的话，又都捕捉不到。因为那都带有想象的成分，有太多虚幻的形影。比如，“坑灰”这一意象，来自唐人章碣《焚书坑》一诗，但当诗人拿来作为“喻体”时他想要代指的可能就不仅仅是一件事，可以是同一类的事，这就有太多依附的事体。罢黜百家？控制舆论？阳谋钓鱼？破四旧？设牛棚？删帖子？但那只是你的猜测而已，难道作者不能解释说，我有烧毁不满意文稿的习惯，五十年间我烧了无数自认为没有存在价值的文稿，所以“坑灰”指的是我自己的文字垃圾。“情”已“惝恍”而“事”多“想象”，那么“理”呢？

这诗表达的情感，你尽可以触摸，这诗描述的事，你尽可以猜测，“盛会”、“圣主”、“芳邻”、“飞弹”、“东风”，当然是拿当今的事体对号入座，没有人拽你起来，就算坐对了。作为后面阐发作者感悟的意象，你也不妨将其放大或虚化。比如，歌圣主，可以看做是延续旧传统之类，飞弹贺东风，则当然就是全新的事物。但这“理”，总有点玄乎，你觉得诗人在暗示什么吗？诗人在庆祝自己五十岁生日时发现什么了吗？

我们来看一下最后二句：如此江山如此梦，也曾自诩主人翁。似乎是调侃自己、幽默一下啊！平民百姓，本不该话及“江山”，老师不是说过么，诗人要说切合自己身份的话，至少你得有一顶乌纱帽，最好是帽翅长一点的，你才有资格染指说“江山”。但这里的“江山”只不过是借来虚晃一下让一支利箭射中读者心中块垒的一张弓而已。“主人翁”，可以有二种不同的解读，一种是民权意识，即国家的主人，一种是风月意识，即享受自然风光的主体。前者是新中国人民感受幸福的主流意识，后者是诗人钟情山水的自我陶醉（所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那么，如果是前者，作者所要表达的是对五十年间自己政治幼稚的嘲笑，人家给了你一条红领巾，给了你一面红旗，你就相信自己是红色接班人、是红色江山的主人翁了！假如是后者，那么，作者便只是感慨五十年一直忙忙碌碌，从未享受过清闲生活而已。

因为有这可窄可宽的不同含义，“理”的演绎就有了左右闪烁、逃逸无定的属性。而相信不同的读者便可从中领悟不同的“理”，有点“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色情，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的味道，“理”多少也就显得有点“幽渺”了吧。

推荐可读理由：抒怀、感怀一类的诗，最容易写成“老干体”。如果你想离老干色彩远一点，就得多用比兴之笔。此诗作者善于选用不同时代、不同含义的意象，表达“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使之具有“幽眇”、“想象”、“惝恍”的韵味，作品便有独树一帜而非千人一面的新鲜感。

【诗评万象】编辑部

策划：梅关雪　盖涵生　吴明楷

编辑：梅关雪　盖涵生　一夜北风寒　木矣　寒砚　林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