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楔子
烟浪斜阳,旧时飞絮。少女明眸皓齿粉衣如荷,追上老者拽住灰袍,俏皮道:
“再跑?再跑我拽胡子了!”
“嗯?无礼的丫头!大胆的丫头!”老者神情桀骜,瞪起眼睛,故作愠怒。
少女豆蔻年华,玲珑剔透,顿足笑道:“哎呀师祖!人家大老远的来看您,今儿您跑不掉,定要指教一二啦!”
老者呵呵笑道:“淘气的丫头,每见面你便要问这问那,当我是《史记》啊?”
“司马迁学富五车,我师祖不遑多让!若再敷衍照儿,我可不理你了!”少女撒起娇来,嘟着红唇,眼珠转了几转,益发婉丽动人。
“我那弟子李格非循规蹈矩,如何就生出你这丫头?好了,今儿我便有问必答!”老者做出待人宰割的模样,在一片霞光里萎顿着。
“好,有问必答,不得反悔!”
“十万个为什么,来吧。”
“做人当如何?”
“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改过不吝,从善如流。”
“读书当如何?”
“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博现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作文当如何?”
“文章以华采为末,以体用为本。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做事当如何?”
“举大体而不论小事,务实效而不为虚名。成事在理不在势。”
“用人当如何?”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择人宜精,任人宜久。服人以诚不以言。”
“用兵当如何?”
“善用兵者先服其心,次屈其力,则兵易解而功易成。”老者言毕,捋须一笑:“你这丫头人小心大!须知人生识字忧患始,将来只怕你烦恼不小啊!”
少女惆怅若云,旋即婉然:“论事易,作事难;作事易,成事难,师祖早说过了。我却不怕,此生必要效仿叔祖啦!”
“小丫头你可知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曹操说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谁若气我,我便喝酒!”
“你这丫头!将来可是嫁不出去了。”老者哑然失笑,转身便走,放声吟唱:“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
“喂——师祖!等等我嘛。不等我喊你名了。喂,苏东坡——”少女长一声短一声的,嚷嚷着追过去。
第001章:梁山泊里风云起

李白的杨花落尽子规啼,充斥着对飘零、离别的叹惋。李商隐的春愁春恨,托付了化为望帝冤魂的杜鹃,悲鸣于千秋万代的时光之上。公元1139年的澹荡秋光染亮雕栏。李清照手拿《荀子》,在水阁里怔忡望远,仿佛将世间一切看淡。
孙玉夫二八年华,娇颜如花,在旁叹道:“姑姑以女子之身思公卿之事,近日益发清瘦了。打从您收留了我和士程哥哥,便多了拖累,整天为我们操心,不得消停……”
五十六岁的李清照,一双明媚的眸子略嫌疲劳,面色凝重道:“说什么拖累?你虽改姓,却是我李氏族人;士程是明诚唯一的骨血。两个可怜的孩子俱失双亲,我怎能不管不顾?那些年被金兵赶着,仓皇逃生,也实在委屈你们了。”
孙玉夫水眸横波,莞尔一笑:“如今山河离乱,生灵涂炭,便是吃些苦头,又哪里算得了委屈?姑姑进言贵妃罢黜奸相,却被那王氏诬为造反,这才叫委屈。”
李清照转面寒枝,花凝凉意:“只怕吴贵妃宫中,早就藏了王氏耳目。”
孙玉夫微低螓首,不忿道:“那秦桧夫人王氏,原是姑姑的表妹,论理应当亲厚些,可却……秦桧如今已与挞赖达成合议,金将陕西、河南还宋,宋向金国称臣,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和议国书上交,但等赵构签字、盖印,忠臣们却拼死反对。岳飞上疏陈言:议和之事可危不可安,可忧不可贺;愿定谋胜,期收两河,唾手燕云,并直言秦桧卖国求荣,与李纲、赵鼎、韩世忠上书主战,请求北伐。我瞧着,秦桧早就恨死岳帅了!”
芙蓉花的浓艳,百花的冠冕,袅袅娜娜飘到面前。李清照抿抿被风吹乱的鬓发道:“金兀术于六月毁盟南下,韩世忠将军率部迎击金军右翼,诱入淮阳沂河,死伤甚众,夺舟二百余艘。金师来援,韩帅部下力阻,于洳口镇,潭城、千秋湖,堵住了金人南下之路。”
孙玉夫凝望远处的湖光山色,接口道:“岳家军乘胜北上,张宪在颖昌府大败金军,梁兴、董荣串联河朔义军,收复了翼城、赵城。岳飞南渡黄河、占领怀州、卫州、开德府,与义军截取金军辎重北进,已经攻克了淮宁府、西京河南府等地。”
李清照略觉欣慰,抚着袖口的兰花纹绣道:“金兀术曾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直趋郾城。少将岳云率轻骑迎击,竟破了金军的铁浮图。岳飞遣背嵬军、游奕军,又破了金军的'拐子马’。金军再犯郾城,岳家军再败金兵,杀死金将阿李朵孛堇。可叹那勇将杨再兴单骑闯关,连败敌军,终陷敌阵……”黯然伤情,顿了顿道:“岳飞抗金节节获胜,官家授岳飞开府仪同三司,另封赐三千五百户食邑,诏书连下三次,可那岳飞硬是峻拒。”
孙玉夫荷衣迎风,若飞若扬,眉飞色舞:“姑姑,岳飞这样的盖世英雄,真是教人崇拜!”
李清照眉梢凝了淡愁:“岳飞铮铮铁骨,端的令人钦佩。赵构却将他的辞谢信及谏书一并焚毁,又有秦贼百般嫉恨。金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议和堪忧,岳帅堪忧!”
往事犹如隔世云烟,如今物是人非,即便泪如抛洒不尽的黄梅雨,那又如何?临安的无数个夜晚,她的思乡之情溯流而上,飘到公元1098年(北宋元符元年)的夏天。
大宋王朝民风彪悍,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梁山泊举行。
梁山泊水深数丈辽阔无际,在朦胧晨雾里如一条巨蟒。岸边拥挤着青红二色龙舟。赛手、舵手整齐排列,十队青衣、十队红衣,各个朝气蓬勃,脸上挂着夜露,肩上挑着星斗。
赵明诚从“汴京队”前匆匆走过,黑发成髻,束以冠玉,鹅黄色丝带自发冠垂下,在下颚挽成流花结,手中一把金花牡丹折扇,嵌银线白罗袍被风扬起,无法言喻的期待鼓涨着每个血管,像豁命拥挤着破茧的蚕。
“三少爷,三少爷……来了,来了!”一个僮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凑近禀道。
“好啊!”赵明诚双手击掌轻轻一笑,星光洒落眸中,沐一脉清风飞扬。
“三少爷,快喝口水,等会儿端午龙舟赛开始,那可是要出几身汗的。”僮子殷勤的递上鹿皮水袋。
赵明诚焦急地朝前张望,推开僮子:“别挡我!”
僮子头上梳着总角,慧黠的眉目间隐着苦涩:“老爷要您不得逃学,三少爷又来偷偷参赛。老爷要是知道,奴才肯定要屁股开花了……三少爷行行好,喝了这茶解解暑。要是身子熬出个毛病,奴才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赵真,你啰嗦得像个老嬷嬷!” 赵明诚拿扇子敲敲他头,接过鹿皮袋饮水,抬手举足气质儒雅,全然不似凡俗之物。
“少爷,那李家小姐对你,挺有意思……”赵真略略仰头,暧昧的笑着。
赵明诚俊面一沉:“好个猛浪的蠢材,哪来这些混账话?人家不过是来参赛的。”
“是是是,人家是参赛的,参赛的……”赵真眯着眼笑。
蜿蜒百里的环湖大堤,青石护坡,绿树成荫。李清照主仆下了马车,沿着石阶走到堤上,被紧迫感绑架着,喘不过气来。草间露珠的奢梦尽被踩碎,蠓虫伴飞鸟望风而逃。
急,急,急!只怕赶不及。李清照膝盖一软,险些倒地,惊叫一声:“哎呀!”
“小姐小姐,崴了脚吗?”丫鬟秋菊慌忙搀扶。
“没事,快走!等会儿可记着叫少爷。”李清照擦着汗叮嘱。
“少爷少爷,奴才明白——”秋菊看看彼此身上的男装,乐不可支。
主仆们刚一走近,众赛手齐齐瞩目,纷纷笑道:“嗬,孪生兄弟。”
赵明诚目光热切地望过去,心若撞鹿。
“少爷少爷,你看他,怎么穿白衣啊?靠英俊搞特殊?”秋菊指着赵明诚,对主子笑道。
李清照与赵明诚目光一碰,便心乱脸红,脑子里噌噌噌蹦出一串词汇:气宇轩昂、风采出众、飚扬绝世、玉树临风。她随声附和丫鬟:“嗯,靠英俊搞特殊。”
敞亮的晨光冲破黑暗的极限,一瞬把世界的暧昧面孔揭穿。
赵明诚看似漫不经心的走过去,低声道:“久仰久仰!李姑娘长得那么出挑,扮成男子我也认识。”
“赵公子,幸会幸会!”李清照朝赵明诚抱拳,目光交汇的一瞬,便回想起曾经的那场邂逅。
她随嫁了皇亲的表姐游赏太学府,与翩翩公子赵明诚相遇,那仿佛是一场宿命,自此便如着魔一般,朝思暮念魂萦梦牵。
梁山泊三面环山,别称小洞庭,古称泽国,形成于五代。绿柳垂岸,芦花飘飘,是镶嵌在齐鲁西南的一颗明珠。
二十个龙舟蓄势待发。赛手们生龙活虎,像禾苗吮足甘露。两岸是簇拥着看热闹的百姓,后面的踮脚望着前面的后脑勺。你踩了我的鞋子我碰了你的头花,淫贼的手脚,俏妇的低骂。半夜蹲点的占了好位置,后来者便爬到岸边的树上、民房上看热闹。
李清照主仆急赶到齐州队前,朝紫膛脸后生笑道:“李崇哥,我来了。”
“还好,没误时间。”李崇黑粗的眉毛,一双大眼折射着憨厚,飞快地引她们走向近旁的一艘青舟,从舟里拿出赛手服装,边转身边叮嘱:“快些换上!”
主仆们躲在青舟里紧张换衣,李清照边换衣边告诉秋菊:“若不是李崇哥哥周旋,咱们是万万不能来参赛的。想挣个舵手可不容易,全赖一套扎实功夫。李崇哥哥年年对决无数选手,验证了超人的臂力耐力和冲突力。齐州第一舵手非他莫属,乃是无数少女心中的偶像。”
“偶像?呕吐的对象!比那赵明诚差远了。”秋菊换完衣服,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嘟着嘴道:“小姐你看,这衣裳难看得紧!”抬眼看主子,嗤地一笑:“小姐变成个大灯笼了!”
李清照扣好对襟青衣的扣子,也顾不上看它合不合体,拉了秋菊就走,低声警告道:“别挑肥拣瘦了!女子不得参赛,小心被人识破!”
两人归队,秋菊见赵明诚也换了红色赛手服,进入对面的汴京队,而主子目不转睛的打量人家,便在旁打趣:“公子,你都看直眼了!”
李清照明眸流转,面含娇羞,戳她额头:“你这厮太过无礼,本公子在看那边的龙舟。”
彩雾霏霏,覆盖着八百里梁山水域。水鸥翔集,碧波万顷。辰时三刻,赛手们进了梁山县衙送来的早食,便在各舟舵手的指挥下纷纷登舟,各守各位,一腔激情。
裁判站在高丘上望望东方的太阳,鼓起腮帮子吹响了号子。
第一轮龙舟竞渡开始,诸舟如离弦之箭。水面上百舸争流,百浆击水、舟行如飞。掉影瀚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红舟的首部安装了形态各异的红木龙头。青舟的首部安装了形态各异的青木龙头。青红相映,色彩夺目。每舟十八名选手分成两排,船首各有一人拿着彩旗司职指挥,船尾两人司职鼓手,擂鼓助威。
赵明诚在红舟队里七号舟上,和青舟队里九号舟上的李清照频频对视。湖岸两侧人头攒动,万众欢腾,惊天动地。
锣鼓喧天沸腾了水面,赛手们拼命划浆,争分夺秒,那神情好像在决斗。每个龙舟下面绑着许多粽子,随着龙舟前行,粽子不断的被割了扔进水里。成排的木浆划出无数水浪,岸上的加油声力遏行云。兴奋的人们一边嘶声吶喊,一边打着手势。
李清照主仆坐在九号青舟尾部,司职鼓手,扬臂击鼓,紧张、激动、欢快、刺激,心蹦到嗓子眼里无法归位。
起初,每只龙舟的前进速度不分伯仲,一会儿一号二号领先,一会儿七号八号追了上去。红龙中的一号唯恐青龙一号超越,奋力前行,两舟的速度不分上下,或稍前稍后,或并驾齐驱,互不相让。木浆一上一下,在赛手们腕间翻飞。
击鼓手奋力鸣鼓,很有节奏的吼起来:“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各船赛手都在呐喊,鼓声人声助威声声声震耳。龙舟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龙群奋飞。渐渐的,红舟一号、七号,青舟二号、九号构成了领先团队。旋即,原在红一号、六号后面的红五号将潜力发挥到极致,力挫群雄,突出重围,将所有龙舟远远抛后。
青舟九号继续行进,欲摆脱追尾,两岸的景色飞速倒退。李清照专心擂鼓,手臂高杨。在旁擂鼓的秋菊倏忽发出尖叫,李清照手中鼓点顿了一下,急忙续上,大声问道:“你这厮嚷嚷什么?”
秋菊看看脚下,面色苍白,尖叫声像树上的知了:“船漏水了!”
李清照的臂抖了一下,低头看去,果见船底涌出水流,且在迅速变大,很快的漫住了无数双脚。
“李崇哥,船漏水了!”李清照的惊叫声划破滔滔水浪,在水面上荡开。
李崇却没听到,正在呐喊指挥。
眼看着水流越来越大,赛手们无不大惊失色,这个尖声呼叫,那个呆若木鸡,或挥舞着双臂哭喊,或蹲着瑟瑟发抖,有水性的干脆就要往下跳。李崇扬声喝止骚动:“水性好的赶快下水,速忙过去叫船来救!水性不好的稍安勿躁,越动船沉的越快!”
各船都在争先,锣鼓声、呐喊声响成一片。李清照等人拼命呼救,根本无用。湖心风大浪急,水已漫到腿肚。几个赛手接连跳了下去,暂时延缓了船的沉速。李崇再也无法冷静,朝李清照等人大喊:“我去求救,你们千万别动!”
“李崇哥哥,快去快回——”李清照哭着回应。
九号青舟被许多龙舟越了过去。李清照和秋菊十指相扣,紧张的看着李崇跳进水里,瞬间掀起巨大的涟漪。
突起一阵大风,大舟像是被巨大之力猛地一掀,趔趄着急速下沉,湮灭了李清照惊恐的哭叫。
李崇没游多远,听到哭喊脸色蘧变,几个猛子转了回来,见李清照的头脸在水中载沉载浮,发丝水草般飘在水面。他一次次拼命去救,一次次被风浪推远,眼看着李清照在水中起伏、挣扎,被一阵猛浪推向更远更深的水域。
“堂弟!堂弟——”李崇爆发出哭喊。
七号红舟转了回来。赵明诚带着几个水性好的赛手跳进水里。
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一片哭声中划上了句号。
一连数日,梁山泊两岸都是悲痛寻亲的人群。梁山县衙登记在册,贴出安民告示:元符元年端午节,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梁山县梁山泊举行,其中九号青舟发生侧翻,少数赛手上岸,约十二人落水。截至昨夜,捞上来的六人已无生命体症,两个受伤者目前已脱离危险,四人失联,齐州府和梁山县将持续派人搜救。
梁山泊又名安山湖,湖面上诗词歌赋,人影绰绰,美酒佳人,歌舞升平。
游船画舫,各色灯笼悄然乍放,如同星罗棋布的天空。轻舟之上,重重丝帷之中,眉目秀丽的名媛各执丝竹管弦怡然弹奏,袅袅雅音,同白玉盏中淡淡茶香、湖间氤氲的雾气幽幽交融。翩翩公子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艳婢赏湖光山色。
夜幕下的土山岛美得像瑶池仙苑。几盏灯笼在小径上缓缓前移,摇曳光影,捉摸不定,如同悲怆者竭力捕捉的破碎记忆。
洄源亭飞檐向空,描丹绘彩,周际云雾渺渺,仿若置身云端仙境,又似掩于濛濛雨雾。
灯影在亭内停住。一位目端丽、衣饰不俗的妇人拉着一个小男孩儿,被丫鬟扶着,缓缓落座于青石条凳,看看周际,语声悲沉道:“此亭乃唐代诗人苏渊明所建,我带着照儿前来瞻望数次,若是菩萨有灵,没的会送她来到这里。”目光掠过身旁的秋菊,倏忽犀利如锋:“都是你干的好事!”
丫鬟秋菊面带瘀伤,慌忙跪地,明眸里荡起秋水,颤得像风中落叶:
“夫人,那参赛的龙舟怎会漏水?想必是有人……暗中作了手脚。”
妇人满面寒霜,厉声斥道:“你怨天怨地就不怨你自己!引诱小姐外出,弄丢了小姐,你倒是还有脸回来,难道就不知王法不知羞耻么?”
秋菊哭着磕头:“奴婢有罪,奴婢自罚便是。”
噼噼啪啪的巴掌声飘过凉亭,拂过夜空,散落在环绕亭子的静水里,回荡在众人心上。
灯影染亮丫鬟夏雪的双眸,她几分机灵和着几分淳厚,打着千儿道:“夫人,秋菊说的或有道理,每年龙舟大赛前选拔舵手,竞争激烈,或是那九号舟的舵手李崇得罪了什么人,另有那么多赛手,难保没有夙敌……”
悲愤的妇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为了陷害夙敌,在龙舟上作手脚,不顾那么多人的性命,这也太歹毒了吧?可怜我那照儿……”
八岁的男孩李迒,乌缎似的黑发在头顶扎成小抓髻(1),从鬓边垂下来数条小辫,粉嘟嘟的婴儿肥脸,双眸如星摧残,身着红缎对儡衫,腰间系着丝绦,垂着玉佩,看着自扇耳光的秋菊,眼里一闪一闪亮晶晶,涌出许多小星星,上前推搡母亲,撇着嘴道:“我最见不得下人受罪,母亲,你就饶了秋菊吧!”
王月新拉住儿子,冰冷的声音随风飘拂:“奴婢秋菊不顾尊卑,无视礼法,撺掇、陷害小姐,罪恶昭著。每天自罚五十耳光,直到找回小姐。这本是规矩,我儿不必管她。”

庞大的洄源亭由九根红柱擎起,六角飞檐,白栏褐顶,古朴面孔,气势恢宏地横入夜空。

夜风欺上纱窗,施展伎俩,吹得众人衣袂翻飞。李迒搡着母亲撒娇、不依:
“母亲,你又没有亲眼看到,怎的就断定秋菊陷害姐姐了?”秋菊为我梳头给我偷糕点,为我上树捉斑鸠下水摸鱼虾,我最喜欢她了,暗地里叫她姐姐啦!
“春香,快将少爷领出去!”王月新将儿子推给侧旁的丫鬟,那丫鬟粗眉大眼,膘肥体壮,看起来孔武有力。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秋菊,你是个蠢蹄子!”李迒对强拉他的丫鬟又踢又打。
春香平素最恨被人说蠢,暗中使了蛮力,将小男孩抱住走得飞快,在亭外的黑影里伸出双指,作出要插他双眼的样子。小男孩儿立即老实了,看起来是被插怕了。
“……适予手兮非予期,将解袂兮丛予思。尚君子兮寿厥身,承明主兮忧斯人。”
王月新仰头亭中,念着苏渊明的诗,目光忧伤、悲怆,面色苍白如纸,对秋菊斥道:“说过不叫你私带小姐出去,说过有事禀报于我,你全当耳旁风了,将李府规矩放在哪里了?这次倒好,女扮男装去梁山县赛龙舟。小姐没了,你却还有脸回来……”
秋菊流着泪,只管自罚,下人俱都沉默不语。风袅袅来自平流,云微微连着绝陉。四周是闲澹的湖水,远处飘着几叶小舟。
一个人影由远而近,穿越清水石桥,水榭,直入凉亭,跪地道:“小人赵真,拜见夫人。”
王月新抬头看他,声音如水冰冷:“你是何人?”
“小人,小人是汴京赵府三少爷的书童。”赵真低头说着,偷眼看她。
王月新嘴角挑起一抹讥诮:“哎哟哟,那赵府是什么?皇亲国戚!那赵挺之又是什么?蔡家的门生!一跺脚整个汴京都得发抖。小妇人受不起这个礼!贵人一边去吧。”
“小的自知没有体面,夫人您又何必句句挖苦?”赵真低着头,满脸懊丧的嘟囔着,终究少年心性,转瞬就忘了这番冷嘲热讽,站起来,指着秋菊道:“秋菊,我是来找你的。”
秋菊已自罚完毕,脸上新伤旧伤交叠,也不理赵真,瑟瑟跪于王月新面前:“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小姐那么好,定会得到菩萨娘娘庇佑。奴婢一定要找回小姐。”
王月新悲伤地望着亭外的湖面,并不看她。
赵真也不理会其他,在秋菊身旁蹲下,低声道:“你说冤不冤,我家三少爷明明水性不好嘛,却偏要去救你家小姐。结果,连命都搭上了……”话一出口,又自搧耳光:“呸呸呸,瞧你这乌鸦嘴,你怎知三少爷就一定没命了?大少爷二少爷都在梁山泊沿岸寻找呢!那么大地方,我家三少爷……”说着便哽咽起来。
王月新扫过去一个鄙夷眼风,由夏雪冬雪虚扶着走到亭外,四处走动,目光在湖面上反复寻索,哽咽道:“照儿,我的照儿,你在哪里啊……”
同病相怜缩短了距离,赵真在橘黄色的灯影里抿去泪水,转着黑眸,安慰啜泣的秋菊:“别哭了吧,一旦我家三少爷找到,没的也就找到你家小姐了。咱们的少主都是好人,阎王爷一定舍不得收了好人。所以,一定会保佑他们回来的!”
“可是可是,我家小姐……若是有救,如何这么久还不回来……”秋菊哭得益厉害。
“也是也是,若是有救,他们如何还不一道回来……”赵真望着地面,喃喃自语,泪流满面。
夜风大了起来,将少男少女的哭声送入夜空。
春香悄悄进来,朝赵真背上踢了一脚:“哼,凭什么把我家小姐和你家少爷连在一起?凭什么菩萨娘娘会保佑你家少爷?谁不知你家老爷赵挺之?仗着是大奸臣的门生,道貌岸然,作福作威。所以啊,这回一定是菩萨娘娘显灵,让龙王生吞了你家三少爷!没的给我家小姐带了灾。不过啊,龙王爷他老人家还是明察秋毫的。我家小姐啊,正在被菩萨娘娘送回来的路上呢!”
春香快意地甩着袖子往外走。赵真气得眼泪直流,好久,才带着哭腔冲着她背影道:“你这蹄子,也太没良心了!我家三少爷落水,明明是为救你家小姐的嘛……”
“春香,你个管撂不管接的蹄子!”秋菊指着春香背影斥骂。
赵真看看在亭内外晃悠的几个小厮,低声问秋菊:“都说李夫人是相府千金,贤淑识理,依我看也不过尔尔,她凭什么罚你?”
秋菊擦泪,鼻音浓重道:“历代赛龙舟,女子都不得参与。我家小姐被风浪裹走,我却被捞了上来。那些死去的赛手家人哪肯罢休?都说是我们女扮男装冲撞了龙王,龙王一怒就沉了龙舟,纷纷找我家夫人论理。我家夫人与梁山县衙达成协议,死者的抚恤金摊到李府,这才平了众怒。夫人破财、丢女,被人非议,怪我也在情理之中。我本当受罚,并无怨言。”
亭前几棵紫薰花树,花朵簇拥着开在头顶,渲染着王月新脸上的悲伤表情。清冷夜月,映亮她眉目间的怔忪,看看已是夜半,便返回亭中,由丫鬟设案、点火、焚香,她拉着儿子虔诚跪拜,低声祈祷:“求菩萨娘娘送回我的照儿吧!”
李迒跪在母亲身旁,合手祈祷:“乞求菩萨娘娘,保佑我姐姐快些回来哦!”

女主的祈祷,男仆的叹息。亭中香火明灭,紫檀香袅袅侵入湿润的夜气里。湖面上波光动荡,渔舟唱晚,远处诸峰罗列,白云出岫。

 第002章:命悬一线悬崖间

多年后的暮年时光,李清照站在临安李府官邸的阁楼上,远眺西湖,身上及膝的紫锦直领对襟褙子(1),臂上紫色披帛,青竹色八幅罗裙,裙裾上销金刺绣,缀满珠玉,被飒飒的风声掠起少女记忆,乔装参加龙舟大赛、落水的惊险时光分外明晰。
因为,那里镶嵌着她爱的印记,痛楚而甜蜜。
壁立千仞,万丈崔巍。光影透过岩峰洒在狭窄的谷底,照着葳蕤、参差的植物。沙粒中混着落叶朽木和鸟粪,骨骸反射着凛人的寒光。远处天水相接,茫茫雾霭在视野里无限延伸。
似被五马分尸,李清照痛得不能呼吸,被袍袖抚过面颊,刚睁开眼又急忙合上,扑面的阳光贼亮贼亮,仿佛可以戳坏眼球。
须臾,她终是睁开眼睛,左右顾盼,不禁愣住:自己竟躺在谷底的一堆乱草里,被一个红衣人拖着前行。
“登徒子!趁人之危……”李清照张口叱骂,却发不出声音,思维明晰,却无分毫力气,被砂石硌到身子,痛彻肺腑。
“当我是死尸,狠劲儿拖啊……”她继续叱骂,依旧发不出声音。
沉舟,落水,被风浪卷到此处?
侥幸存活,被人趁火打劫,欲行非礼?
她徒劳的反抗着,终被拖进峭壁间的洞穴里。
岩壁上兽毛、苔癣、鸟粪,散发着腐臭气息。她躺在肮脏的粽叶上,看到登徒子的漆黑长发如泼墨绢丝,恰恰遮住面颊。
那登徒子慢慢偏过头来,惊喜道:“你……醒了?”
李清照瞬间错愕:“赵公子,你的船……也沉了?”
她其实没发出任何声音,嗓子痛得像要着火,出了一身急汗,彻骨的疲惫无力将人攫住。
他却似听懂了,苦涩笑道:“我……下水救人,被猛浪冲到这里。太阳很毒,这里好过些。等好长时间了,没过来一只游船,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圆润的脸庞略嫌苍白,焦虑不堪。
她舔舔燥裂的唇,他看在眼里,便歪歪斜斜地朝洞外走。
“……”她惊慌的看着他。
“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去给你找水。”他善解她意。
“……”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他强颜欢笑,回头道。
时光静静流失。她悄然四顾,惊惶不安。
洞外几声鸟鸣,他披着几缕霞光进来,以掌心盛水,弯腰喂她,可她无力配合,他只好舍弃掌心的水,小心扶起她,碰到少女柔软的胸部,呼吸顿时一滞。
她跌落下去,头磕在地上一阵眩晕,以幽怨目光看他:“这么粗心,当我是石头啊?”
他却红着脸默声道:“可别误会哦李姑娘!我赵某可是个谦谦君子。”
他再次取水回来,扶起她喂水,不可避免地触到她的唇和下巴,只觉那肌肤柔滑到极致。
喝完水,她贪婪地舔舔嘴角,十分满足地舒展着身子,倾情欣赏着他的侧影,面色红润鼻若悬胆目光熠熠,浑身充溢着英挺贵气。
——哎,赵明诚,你真英俊,我好像,早就见过你了!
——哎,李清照,你好漂亮,我好像……早就喜欢你了!
——赵公子,我们……是在太学府一见钟情吗?
——李清照,我相信一见钟情,你信吗?
他们就那样默然凝望,被周际流淌的暧昧气息夹裹,无可逃避。
“李姑娘,你等着,我去找些野果。”他站起来就往外走,片刻,用衣服兜了野果回来,扶她坐起,一边伺候着她吃。
两个人很快将野果吃完。李清照有了力气,能说话了,靠着石壁,与他攀谈:“为何会沉船?”
想起那场灾难,赵明诚亦是满脸凝重:“不会是阴谋吧?九号青州上谁有宿敌?”
李清照轻摇螓首,嗓音略嫌沙哑:“但愿只是意外,赵公子,都是我连累了你。”
赵明诚目光朗然:“什么连累啊?这是菩萨的给予。”啊呀,我不该这样说,是不是很傻?
李清照的一抹笑意在嘴角溢开:“谢谢你,赵公子。”
赵明诚笑道:“谢什么?我还没弄到船,把你救出去呢!”
李清照看着洞口的一抹光纤:“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但需快些离开,夜间恐有野兽。”赵明诚打着哈欠,颇有顾虑。
“野兽,不用怕啊,我有办法。”少女嫣然笑道。
“什么办法?快说出来!”他显激动又认真,坐直身子问。
“装死啊。”少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死的姿势,笑微微道:“听说野兽不吃死人。”
她明明很怕,却不示弱,不想叫他担忧,微微的笑着。
“呜呜……不好玩。”他做出要哭的样子,她的浅笑熟悉又陌生,芬芳四溢,恍若隔世。
两人俱是困倦不堪,渐渐昏睡。静悄悄的山洞,滴水声清晰可闻。忽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那是很多人走动发出的声音。两人惊喜地对视,激动得颤栗:
“来人了!这下好了!”
“少爷,这洞里有人!”
“进去看看!”
一群人进入岩洞,为首的华服男子看到李清照,轻薄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兰渊?是你!”李清照心里登时沉凉,眸光一暗。
“怎么,不认识?”兰渊头上红宝石发束,一身丝綾蓝袍,腰间石青色丝绦,肉嘟嘟的胖脸,挂着几分邪魅的笑:“李清照,本少爷是来救你的。”
李清照向后缩缩身子,一点也不看好这份“幸运”。
赵明诚站起来,朝兰渊行礼致谢。
“来人,带走!”兰渊倏忽收尽笑容,一扬手臂,一声吆喝。
黄石悬崖在雾霭霏霏里昂首伫立,以阅尽千帆的冷傲容颜俯瞰着浩渺水域。
黄石悬崖一线天景观直指苍穹,岩壁间植被茂密,鸟兽奔腾,古树参杂,风起涛动。崖下古木参天,古刹掩映其中,分布着玉皇殿、吕祖阁、碧霞元君祠、总神殿等。
玉皇殿前的罗汉泉,清冽泉水四季不涸。总神殿殿宇宏伟,主殿有七十二神像,香火缭绕,钟磐齐鸣。王月新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泪流满面,合手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我已找遍了梁山泊两岸,可怎么不见我的照儿啊……”
李迒跪在母亲身旁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请保佑我找到姐姐。”
秋菊、春香、冬雪、夏雪四丫鬟在后面跪着,流泪祈祷:“求菩萨娘娘保佑我家小姐早日归来!”
玉皇殿前的石亭方柱飞檐,工艺精湛,亭四周曲水环绕,淙淙有声。王月新走出大殿,径直进入石亭,声音与面容一般凄哀:“早已派人知会老爷,为何他还没到来?”
冬雪在旁打着千儿道:“汴京路途遥远,老爷必定还在路上。”
见霍官家等人进来,王月新便道:“下一步,该去哪儿寻找?”
霍官家拱手道:“单凭夫人差遣。”
秋菊凝神望着夜幕下的高崖,打着千儿道:“黄石悬崖附近水域浩渺……”
王月新瞪了一眼秋菊,吩咐道:“你们去山下客栈歇息,我今夜就在玉皇殿为照儿祈福,待明儿去黄石悬崖附近的水域寻找。劳累了一天,你们也都乏了,快下去歇息吧。”
秋菊的青襦白绸裙被风荡起,为遮伤痕带着面纱,惴惴近前,打着千儿道:“夫人连日劳累,莫要熬坏了身子。请夫人下山歇息,让奴婢代为祈祷。”
王月新看到了死耗子似的,斥道:“叫你个贱婢代为祈祷?菩萨会发怒的!滚一边儿去!别叫我看着恶心。”
秋菊双目含泪,瑟瑟后退。春香见了,便立在一旁嗤嗤的笑。
黄石悬崖由山体裂隙而成,自下而望,一巨岩仿若庞大的佛手。十字木悬在崖壁下三丈高处,两端分别绑着李清照、赵明诚,手臂粗的绳索一端绑在垂直木柱上,一端由人掌控。要结束悬在下面的人,只消掌控者的手轻轻一松。
这样的吊人手笔,果真奇特。
兰渊站在崖顶的平石上低着头,对着崖下拍手大笑:“哈哈……李清照,我说救你,还不相信?这儿舒服吧?若在那鸟不拉屎的岩洞里,你这会子已到了狼肚子里,变成狼粪了。”
李清照被绑得浑身酸痛,被绝望和伤痛冻成寒冰,虚弱无力地看着上下流动的灰色阴霾在瑟瑟发抖,周际冰冷得让人心悸。
黑暗的天空压顶,如同危崖的帮凶。崖底是苍茫的域,仿佛死神的同谋。凸凹不平的崖壁布满了细细小小、密密麻麻的抓痕,可见曾有多少人在此挣扎、丧命。
哀痛与愤怒将李清照吞噬,顷刻间又被恐慌、无力倾覆。她扭头凝视崖壁,含泪的目光一遍遍抚摸着冤魂的痕迹,仿佛看见一个个睁大的瞳孔,闪烁着绝望、恐慌、悲怨、不甘……
赵明诚徒劳地和绳索作了一番斗争,筋疲力尽后陷于沉寂。怎会舍得她遭遇横祸?沉寂过后再度爆发,他嗓音嘶哑的向上喊话:“快放了我们,我赵三决定既往不咎,言而无信非君子——”
见赵明诚的身子在流动的阴霾间荡着,李清照心痛、悲愤,向上喊道:
“快放了我们!我必定重金酬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兰渊朝崖下赵明诚的影子啐了一口,绾绾袖管,嘴角溢开狞笑:
“你是君子,本少爷一向不是君子!谋事只求成功,一向游离道德规则。小子,你今儿要是作了李清照的陪葬,要怨也只怨你命不好!”
“我原承担一切,你就放了她吧,”赵明诚仰着头,朝崖顶喊道,望着暗沉空中那一轮缺月,暗恨这狂少怎么有这样歹毒的手段?动辄便要致人于死地。
他姑姑是蔡京的小妾,就可以这样草菅人命肆意妄为?
兰渊在上面得意的嘲笑:“替她死,你想得美!去问问阎王爷答应吗?”
悲哀如飘拂的雾霭一样弥漫,一波波将李清照吞噬,她语声嘶哑:
“兰家少爷,我李家若有得罪处,就由我一人承担,请放了赵公子吧?”
兰渊看看飘拂在崖壁上的月影,一声低笑,脸上阴气四溢:
“本来嘛,你二人只能死一个。可现在呢?我想让你们一起死了,这对狗男女!”
兰渊心里风起云涌,翻起过往:小小妖女,曾害本少爷坏了名声,却和这小白脸忽通款曲,真是该死!我姑爹捏死你父亲李格非,像捏死个蚂蚁。操!都怨妹妹作妖,尽给我出难题。
十七岁的赵明诚少年心性,怒气灌胸,寒星目中凝了千年积雪,仰头骂道:“无耻小人,何故陷害你赵家三爷?既然陷害,何不痛快些?无辜伤害人命,这梁山县就没有王法了?我是太学府的学生,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我若死了,朝廷会追究到底的!”
嫉妒和仇恨穿透肺腑,兰渊双手叉腰满脸讥笑:“哎哟哟,一个吏部侍郎吓死小爷我了!”
“果真是无法无天的畜生!”
兰渊指着黑黢黢的崖底:“妖女为祸,害死那么多船工,死有余辜!你袒护妖女,就该同罪!什么太学府的?阴曹地府的吧?你今儿一死,再没人知道你是谁!”
赵明诚生长在帝都汴京,素日少见这等市井无赖嘴脸,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清照被痛楚和凄哀包裹,朝上喊道:“我情愿认罪领死,请放了赵公子!”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请放了李姑娘,让我死吧!”赵明诚眯着眼,向崖上呼唤。

一串灯笼在陡峭的山道上由远而近,一伙人衣袂飘飞,走得甚急。王月新神情惶然道:“草菅人命,罪大恶极!这是大宋天下,尔等眼里可有王法?”命霍管家等人去抢大绳,

双方家奴在平石上惊心动魄的争夺。李清照赵明诚在崖壁间动荡如风,命如危卵。
王月新心急如焚,怒斥兰渊:“我大宋王朝律法严明,出了事你担待不起,赶快放人!”
兰渊横眉冷对,扬声喝令:“将妖女祭奠龙王,为死去的赛手们偿命,立即执行。”
“我女儿即便触犯刑法,应由官府治罪,谁也不能私下处置!”
“小爷我今儿偏要替天行道,放绳!”
王月新惊恐、惶急,着意要挟兰渊:“齐州境内不断有孩童丢失,你兰府在练什么不老丹药?还嫌罪孽不够吗?赶快放人,便会得到佛祖宽恕。”
兰渊一双三白眼,黑色的皮肉强劲如铁,仿佛一挥手就可以摧毁世界,笑容莫测:“就算齐州孩童全部丢失,在你心里,也抵不上你一个女儿吧?你若果真舍弃女儿,便送她去伺候龙王,以谢其罪。齐州便不再有孩童丢失,这是你进士夫人应做的事情。”
秋菊越众上前,斥道:“你这淫贼,信口雌黄,也不怕天打雷劈!”
冬雪、夏雪一齐道:“你这狗贼,分明承认了私炼丹药残害幼童,罪大恶极,就该正法!”
兰渊脸上一抹邪笑:“李格非不过一穷儒,艳福不浅啊!娶了娇妻,还有这么多媵妾啊!”
四丫鬟齐声叱骂。双方家奴拼命抢夺。王月新心里惶急,被山风掠起岁月的沉重:蔡京以谄媚固宠,为体弱多病的赵煦晋献丹药。城南的两位老人失去幼孙,忧郁离世;白云湖边的孙家夫妻丢了六岁女儿,丈夫投湖,妻子疯癫;锦屏山周家孙儿丢失,两老自缢……
山风吹起兰渊的蓝绫袍,激荡起几分幽暗气息。他指着王月新道:“齐州百姓的安宁,全在你肯不肯舍弃女儿。”
秋菊、夏雪、冬雪、春香一齐道:“夫人,莫信这狗贼!”
兰渊抖抖罗袍,一脸邪笑:“你可知道你女儿被捉时在做什么?和赵公子在岩洞里睡着。”
王月新上前揪住兰渊,挥手一个耳光:“狗贼兰渊,休得信口诬陷!”
小厮将捋起袖子的兰渊扯住:“好男不和女斗!她曾是相府千金,现是名儒夫人……”
兰渊抑怒,绾绾袖管:“是保女儿还是保齐州百姓,快些取舍,免得赔上那厮!”
王月新幼承廷训,襟怀天下,在齐州地带颇有名望,暗想若能换来齐州苍生的安宁,即便失去一切,那又如何?主意已定,她擦去眼泪,语声低沉:“我愿舍弃女儿……”
四丫鬟齐道:“夫人,不可轻信!”
小男孩李迒突然大叫:“母亲,别信那个胖子!”
兰渊含笑朝崖下扬声:“李清照,是你母亲自愿舍弃你,你成了冤死鬼,也休要怨我。”
“不许放绳!”王月新走近兰渊,冷冷笑道:“你这卑鄙小人!”
李迒上前,指着兰渊道:“本宝宝也不相信你这胖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好,李夫人,你可要后悔了!”兰渊一脸狞笑,扬声道:“就算你不舍弃,她也要死!放绳!”朝崖下喊道:“赵公子,我本想放你,可李夫人不许,你死后,找她讨债去吧!”
兰府打手只怕出错,但了干系,神情和动作一般迟疑……
忽见两个白色影子闪电般奔来,山崖上顿时有了比空中月亮还炫目的两道光色。两个白衣青年以惊人的速度夺了兰府家奴手中的绳索,一人朝外对付一群兰府家奴的进攻,一人在内抓稳绳索,拼命朝上拽,想要将十字木拖上来,却是不能,又累又急,大汗淋漓。
危急关头,身穿黑色锦袍的壮年男子领着卫队赶来,崖上情势急速逆转。密密麻麻人影晃动,武士们金灿盔甲,制服鸾带,刀剑寒光闪烁。一场生死之战,终于展开。
整个山野一片死寂,身穿黑色锦袍的壮年男子屏住呼吸,唯有那一声声金铁交鸣,如同无形的棍棒,敲打在心上,让浑身的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时间凝固,惨叫声、哀嚎声、命令声混成一片。不久,武士们制服兰府家奴,将悬在崖下的赵明诚李清照救了上来,将兰渊绳捆索绑,推到身穿黑色锦缎袍的壮年男子面前。
兰府一众家奴或被制服或作鸟兽散,那兰渊犹自鼓着脖筋呼喊:“小的们,快回府报信,叫人来救我。”挣扎着朝武士们嚷嚷:“有眼不识泰山!竟敢绑你小爷,快放了我!”
穿黑色锦袍的壮年男子年近六旬,目光深邃,面容沉静略带冷肃,腮边隐着泛青的胡茬,目光扫掠众人,不怒自威,朗声问道:“存诚、思诚,你三弟如何?”
“父亲,三弟有惊无险。”两个白衣青年齐声回道。
壮年男子指着兰渊吩咐属下:“将这为非作歹的肥贼押往梁山县衙!”
赵明诚被两个兄长扶着,朝壮年男子行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孽障!不在太学府读书,偏要逃学出来惹是生非。”赵挺之怒斥,抬脚踢去。
赵存诚、赵思诚忙扯住父亲,劝道:“三弟受了这番大苦,已知改过,请父亲大人宽恕。”
赵挺之余怒难消,指着赵明诚骂道:“都怪你母亲,素日里宠坏了你这孽障,十七岁了,还整天没个正形!也不学学你两个兄长的老成持重,没的叫赵氏宗族为你蒙羞!”
看着父亲怒冲冲地去了,赵明诚倚小卖小,边朝前走,边朝两位兄长道:“也不过参加个龙舟赛,怎么就闹起这么大的雾嶂?动辄骂我,动辄与大哥二哥作比,我有你们那么大吗?”
“好好好,我三弟还小,应该胡闹,这总行了吧?”赵存诚仰着头,气咻咻道。
“三弟还是少说些吧,也不见父亲为你操碎了心。”赵思诚宠溺的拍拍三弟,面色如阳光和煦。
赵真在后面低声道:“少爷莫怪老爷,他老人家也是为您着想,都一把年纪了,听说你落水都背过气去了,又赶紧从汴京赶来,一路寻访,一路马不停蹄……”
赵明诚倏忽拔了二哥的剑追过去,朝兰渊直刺,斥道:“目无王法的小贼,拿命来!”
两旁武士急忙将赵明诚的利剑架开,赵挺之上前给了儿子一个耳光,骂道:“孽障!打量你老子还没咽气,又要作出什么祸来?”
赵明诚顿足道:“父亲,儿要替天行道。这小贼伤天害理,无缘无故就要将孩儿弄死,不该杀吗?”说着,又要去刺,被人止住,却听夜空中传来一声呼唤:“赵大人,不可鲁莽!”。
羊场小道上亮起一串灯笼,梁山县令带着随从到了近前,参拜赵挺之已毕,附耳几句。
赵挺之听的清楚,瞳孔一缩,又缓缓放大。一个兰府家奴立在县令身后嚷道:“连齐州府也得让着我兰家几分!”
赵明诚怒道:“王公犯法,与民同罪,休论什么蓝家绿家!”
赵挺之骂道:“孽障,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夜月无语,一串灯笼闪烁着朝崖下蔓延,曲曲弯弯。(未完待续)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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