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金顺 | 苦楝花开 / 开普饭

苦楝花开

文|程金顺

当我再次站在我家阳台上的时候，楼下的那株楝树已经开花了。

这是一株成年的楝树，树龄至少已二十年以上，树干胸径已超过三十多公分，挺拔的树干将繁茂的枝叶尽力地向空中举起，举过四楼，接近五楼。

我家就在五楼上，站在阳台上，俯视楝树，繁密的淡紫色的楝花缀满枝头，树冠似一柄紫色的花伞在空中撑开，覆盖了十几个平方米的空间。我在楼上观楝花，小区人在楝花下行走。楝花淡淡的苦苦的香味在空中弥漫，在清晨格外浓烈，招来一只画眉鸟在楝树旁的绿杨阴里尽情的吟唱——“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它的叫声很特别，每一次都是开首一个短音，然后语音飞快地滑过，尾音拖得很长。这或许是爱情的歌唱，只闻鸟声，不见鸟影，给人增添无限的遐想。

楝树花很小，小得我站在楼上根本看不出花的形状。小区里的人很忙，忙得没有一个人能停下脚步看一眼这淡紫色的楝树花，品一品楝花特殊的香味。

五十米外的街道上车流如注，行人如云，他们不会想到就在距他们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株楝树花在静静地开放，苦苦的花香正洗涤着汽车尾气带来的污染，为我们营造一方城中的世外桃源。

楝树花下居住着一位老婆婆，她一人独守着一个家。她家的主房是一座两层高的红砖小楼，岁月的风尘，已淹没了它当初的明艳。两厢是几间高高低低的小屋。老婆婆的年龄已经很老了，每天佝偻着身子打理着屋子，在门前的小路边开垦几片菜地，一年四季，生菜、莴苣、茄子、辣椒不断。

老婆婆的房屋镶嵌在两边高大的楼房之间，楝树、杨树绕宅而生，成为小区原生态的风景。这株楝树，长在主房的后面，楝花开在暮春的光阴里，开在立夏的节气里，它与城里的月季、村庄里的槐花一起，送走了春天，迎接着夏天的到来。就如楝树下的老婆婆，送走了自己的儿女，坚守着家园，期待着儿女们再次归来。

这一树楝花也开在我记忆里。

此时，我可以想象年迈的父亲正坐在老家门前的楝树下，看着满树的楝花，抚摸着水桶粗细的楝树，等待着我们的归来。

在家乡，楝树是做床的好材料，楝与“连”音相近，楝籽与“恋子”相谐，在父亲的眼里，如果用楝树为儿女们做一张婚床，这床一定要与“七”相关，如床长七尺，或者六尺七寸，床宽二尺七、三尺七、四尺七……楝树有籽，俗称楝籽，千万楝籽，挂满枝头，合了父亲把儿望孙的心意，有了这象征“妻”的数字，也有了这用楝树做的婚床，他的儿女们就可以婚姻美满，他就可以子孙绕膝，含饴弄孙，乐享天年，父亲的人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但是，我总是让父亲失望，结婚后，并没有用父亲的楝树做自己的婚床，时常工作在外边，不能时时守在他的身边，不能满足他子孙绕膝的愿望。

父亲的楝树还在，每年春末夏初，楝树依然开出一树楝花，紫色的花和着苦苦的花香装点着父亲衰老的岁月，静静地守望着家园，殷殷地等待着我的归来。

因此，我每看到楝树下的老婆婆，就想到老家年迈的父母，就会产生回家的冲动。回家后，看见门前的楝树，看见日益老迈的父母，无端地感到愧疚，父母爱他们的楝树，像爱他们的子女一样；爱他们辛苦打造的老家，也如鸟儿爱它们自己的巢一样。而我又不能终日厮守在他们身边，每次短暂的相聚喜悦，总被无情的分离折磨得痛苦不堪。我深感自己的不孝，不仅没用父亲栽下的楝树做自己的婚床，而且还不能陪伴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共度最后的时光，甚至还用一次次分别增添他们的忧伤！

虽然正值五一假期，楝树花下很少能看到孩子们的身影。现在孩子们活的并不比大人轻松。我爱人的侄孙子刚刚七岁，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假期仍要上街舞辅导班，为了争取半天玩耍时间，一大早就与她的侄女，他的母亲说好话，结果还得去上辅导班。不像我们小时候，楝花凋落后，楝树上挂满了一兜喽，一兜喽翠绿的楝籽。年少的我们可以用这些楝籽做楝籽枪———一截竹筒，一根木棍，将一个楝籽一劈两半，分别堵住竹筒两端，木棍将后面的楝籽往前推压，“啪”的一声，堵在前端的半边楝籽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很是好玩。或者在楝树下唱锣鼓曲：“三句楝花开，四句楝花落，伢妹子，对对子，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啊咿呀嗨！”

楝树下的老婆婆空闲的时候，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想起了她的儿女、孙子们，张开掉落了牙齿的嘴巴，小声地哼唱着：

苦楝树，苦连根，

苦楝开花紫茵茵。

娘想儿，也想孙，

就像楝花苦在心。

楝花落地下，

楝籽挂青云，

母子不能见，

不由泪纷纷。

老婆婆的吟唱，合着楝花的香气飘落到楼上，钻进我的耳中，眼前的楝花朦胧起来，渐渐地化作一片愁雾，笼满我的心头。

我该回家看望我的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