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好女婿
好女婿
最近几个月，丈人的身体每况愈下，饭量大减，懒得说话，懒得外出，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每次，见我推门进来，眼睛里就有了些许神采。
我知道他的心思，就问，你想下棋？他点点头，笑了，说，还是女婿了解我。
丈人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下棋。当初，我跟她女儿艳艳谈恋爱，直至后来结成夫妻，都与棋有关系。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和艳艳是同学，两人一见钟情。她长得很一般，但温柔体贴，我长得帅，又有才华。对这门亲事我是信心满满，觉得凭我的优越条件，丈人肯定会满意。
第一次见丈人那天，艳艳见我踌躇满志，突然问我，你会下棋吗？我反问，什么棋？她说，象棋。我说，问这干什么？
“是这样的，”艳艳说，我爸这人没其他爱好，就喜欢下棋。他早给我立过规矩，说我找的对象，一定要会下棋的，否则，一切免谈。
我一听，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我会把你爸杀得一败涂地。
我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因为还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获得过全市象棋友谊赛冠军。只不过，我从来没把这事告诉过她。
艳艳听了，吃惊地盯着我看了半天，问：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那……艳艳叹了口气说，你要是真的把我爸杀得一败涂地，那我们俩的婚事就悬了。
她见我一脸惘然，解释道，我爸这人爱下棋，也爱面子，可棋艺却不怎么样，你要是把他杀得很惨，让他觉得很难堪，没有面子，或者被他杀得落花流水，觉得你是个臭棋娄子，你想想，我们还有好结果吗？”接着艳艳话锋一转，严肃地说：“所以，今天，你到我家来，算是接受我爸的考试，怎样答好考题，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走进丈人家时，丈人坐在沙发上。艳艳指着我介绍道：“爸，这是唐波。”丈人听了没有一丝笑容，甚至连屁股都没挪一下，只淡淡地说，哦，唐波，坐吧。
刚吃好晚饭，他就问我，听艳艳说，你会下棋？我点点头，说，会一点。
“好，那我们杀几局。”说着，他急不可耐地拿出棋盘，摆好棋子，坐在楚河那边摩拳擦掌。我不敢懈怠，赶紧入座，在汉界这头严阵以待。
那个晚上，我们一共下了三局棋，我输两局，和棋一局，总耗时约两个小时。第一局刚开始下的时候，我十分谨慎，每下一步棋都思考再三，唯恐有什么闪失。半局棋下来，我摸清了丈人的棋力，心里不再紧张。下到第五十九回合时，我子力耗尽，推盘认输。
赢了棋，丈人很高兴。
第一局是他主动执红，以当头炮开局。下第二局时，他一定要让我执红他执黑。他说，谁输谁先下。
既然丈人这么说了，我不好意思推辞，执红先下。但经过一番恶战后，这一局我又输了。
虽然赢得不是很轻松，但毕竟是连赢两局，丈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说，我们再下一局。
这一局我们互相角力，在楚河两边搅得硝烟四起，好像是一场真正的恶战。下了将近五十回合，双方难分胜负，丈人大度地说：“和棋，年轻人，和棋怎么样？”
我说，好的，和棋。
下了三局棋，丈人过瘾了。特别是对两胜一和的结果，他非常满意。我临走时，他站起来，满面春风地把我送到门口。
我走了，艳艳问她父亲：”爸，唐波的棋力怎么样？”
”还行吧。但跟我比起来，还是有较大差距的。”丈人说。
“那为什么第三局和了？”
“这你都不理解？你想想，新女婿第一次上门，要是我连赢他三局，他会很没面子的，以后怎么敢再跟我下棋？”
第二天，艳艳特地问我：“我爸棋力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但跟我比起来，还是有较大差距的。艳艳纳闷地问，那你为什么连输两局，而且最后一局还是勉强下和？我说，我们下三局棋，用了两个小时左右，形成拉锯之势，我输两局，和一局，你爸觉得我和他比，虽然棋力并不相当，但也差不到那里去。这样的结局，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艳艳听了，不停地点头，说，聪明，我给你的答卷打满分。
从那以后，我只要有时间，总要陪丈人下棋。下棋的结果，十有八九是丈人获胜，我呢，偶尔赢他几局。丈人赢了棋，心情很好。
丈人赢棋心理十分迫切。下棋时，特别是棋势占优，觉得赢棋的可能性很大时，他整个人就会紧张起来，脸慢慢变红，鼻尖渗出汗水，抓棋的手开始发抖。
为了迷惑丈人，不让他察觉到我在有意让棋，我必须掌握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让他赢得比较艰难。
因此，更多的时候，我总是装作深思熟虑，搅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有时，我故意在下出一着昏招后，连连叹息，甚至假装悔棋，口中大喊：不算，这步棋不算。丈人就低声而又坚定地说：落子无悔！
久而久之，我总结出了让棋的最高境界，说穿了，无非是七个字：让对手不知不觉。
就这样，我和丈人下了几十年棋。我觉得，跟他下棋，输赢不要紧，只要他高兴，我就高兴。
如今，丈人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深居简出，但脑子还行，依然是赢棋居多。
最近一次，他在连赢四五局之后，说，累了，不下了。他把玩着一枚棋子，沉思良久，问我，唐波啊，你和我下了这么多年棋，怎么就没从我这里学到一些棋艺，一点都不见长进呢？
我说，我是在长进，但您虽然这么大的年纪了，却还在长进啊，所以我永远都追不上您，很难赢您。
他听了，哈哈大笑，像喝了一杯醇香的酒，心里美滋滋的。
上个星期，丈人身体连续发烧，住院了。期间，我参加全市职工象棋大赛，获得冠军。但我没有提及此事，是李永寿无意间告诉了我的丈人。
李永寿是这次象棋大赛的亚军，也是丈人的老朋友。早年，丈人经常去李永寿家下棋。李永寿的棋力远在丈人之上，可以让他一个车，或者让一个炮加一个马。因为两人棋力相差悬殊，都觉得跟对方下棋没有多大意思，后来，就很少在一起下棋，彼此走动也少了。
那天，李永寿得知我丈人住院了，到医院看望。他看到我也在病房里，感到很惊讶。丈人说，唐波是我女婿，你们俩认识？李永寿就说，他是在这次全市职工象棋大赛上认识我的，在冠亚军决赛中赢了我。
“什么，你说什么？”丈人好像没听清楚。
于是，李永寿把大赛情况向我丈人简单地讲述了一遍，他说：“这次职工象棋大赛，盛况空前，高手云集。比赛中，唐波凭借扎实的功底、高超的棋艺，一路过关斩将，力挫群雄，登上冠军宝座，让人心服口服。”
李永寿走后，丈人好像心事重重，接连多天没说一句话。出院了，回到家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摆上棋盘。我以为他要跟我下棋，就主动坐到他的对面。他说：”不，今天不跟你下棋，以后再也不跟你下棋了。我要品棋，要从棋里品人生。“说着，他独自挪动棋子，在楚河之滨、汉界上空，指挥红黑两军对垒，直杀得天昏地黑、日月不分。
就这样，他自己跟自己下了几个小时的棋。我呢，一直坐在他对面看他下。
也许是尽兴、过瘾了，也许是用脑力透支了，他不下了，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手指着我说：”你小子，让了我一辈子棋，我竟从未察觉。难得啊，好女婿，你给足了我脸面！”
丈人说这话时，虽然面带微笑，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我发现，他眼里闪动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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