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濩谈余叔岩的唱工艺术
余叔岩先生是京剧老生行里继谭鑫培先生之后最杰出的艺术大师。他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和遗产,很有必要加以发扬,使它在文艺百花园中大放异彩。我是他最后一个学生,今天能有机会来介绍我一生最崇敬的老师,感到非常高兴。
余先生是谭鑫培老先生的嫡传弟子。他真正继承了谭派的优秀传统,完全打破了老生行里衰派、安工、靠把的分工界限,把唱、做、念、打熔于一炉,大大提高了老生行的表现力,并且对谭派艺术的各个方面都有所发展、创造,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余派。这里,不可能全面阐述余派艺术,只谈谈余先生在唱工艺术方面的成就。
许多人都说余派的唱有味。这话当然不错,但是如果把“有味”仅仅理解为唱腔悦耳动听,就不全面了。我们知道余先生设计了许多绝妙的唱腔,的确给人以美不胜收之感。但这不是玩弄音律,搞唯美主义的一套,而是通过悦耳动听的唱腔来表达人物的感情。因此,余派唱腔不单是以声悦人,而主要是以情感人。余先生在行腔、吐字等各方面都很讲究,特别是他能创造性地运用一些难度很大的技巧,更非常人所能及。但他不是为了卖弄技巧,而是运用这些技巧来准确地表现人物,表现意境。因此可以说,余派唱腔的韵味醇厚,是和意境深远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
谈到意境,就不能不谈到余先生在演唱中善于运用音乐形象的问题。我认为,并不是有了唱腔就一定有了音乐形象。玩弄音符或者卖弄嗓子唱出来的腔,一无生活感受,二无思想感情,就根本谈不上音乐形象。真正的音乐形象,应该是来源于生活,受托于感情。
比如,你看到长江大河波涛翻滚,感到雄伟壮阔;或者你看到花枝颤抖,感到艳丽、灵活,于是你用音乐语言加以描绘,再通过演唱把它表现出来,这才是音乐形象。伟大诗人白居易曾用了许多形象的语汇,象“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等等来描写琵琶的弹奏。这就证明了是弹奏本身首先提供了音乐形象,白居易才有所依据写出他的诗篇。而后面“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两句,恰恰又说明了惟其音乐形象丰富,才能感人,才能使弹者、听者都进入了同一的意境。弹奏如此,唱岂不然?作为艺术大师的余先生当然深明此理。因此,可以说,一段唱腔再好,也还只是血肉躯体,还必须赋予它灵魂,才能成为音乐形象。形成了形象,这个腔才算是唱活了。余先生的唱所以那样感人,让人百听不厌,正由于他创造了丰富、感人的音乐形象,唤起了听众的联想和共鸣,使人听了犹如身临其境,得到了最大的享受和满足。
下面我们结合余先生的几个唱段作一些具体分析。
王珮瑜十八张半演唱会
京剧《战太平》写的是,明朝将领花云守卫太平城,遭到陈友谅大军的进攻。花云虽然寡不敌众,但还是尽起家兵家将,奋勇抵抗。战败被擒以后,拒不投降,最后自刎而死。其中一段[二黄导板]转[散板]的唱腔,是表现花云正在披挂起兵,并和妻子话别的情景。唱词是:
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
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
撩铠甲且把二堂进,
有劳夫人点雄兵。
接过夫人得胜饮,
背转身来谢神灵。
辞别夫人足踏镫,
但愿此去扫荡烟尘。
这段唱的第一句“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演唱者抓住了花云当时振奋精神,即将投入战斗的心情,很有魄力地为他设计了一个节节高的高腔。一上来“头戴着”三个字冲口出来就使高,跟着“紫金盔”三个字也使高。“齐眉盖”三个字先是横铺低吐,然后徐徐上扬,紧接着以顿足之势吐出“顶”字,用嘎调扶摇直上地唱出尾腔。短短一句唱,就把花云气壮山河、先声夺人的精神状态展示出来了。余先生就是这样地根据人物的思想感情来设计唱腔的。那么,这句唱腔又给了我们哪些音乐形象呢?依我听来,头三个字“头戴着”犹如石破天惊;“紫金盔”犹如鹰旋云际;“齐眉盖”的“盖”字,犹如先是巨翼掠地,继而复上九霄,又俯冲而下,直落深涧。而最后的“顶”字,则如强弩发引,急箭钻天,并使尾声保持昂扬。唱段的第二句“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残生”的“生”字先是低回揉按,接着又用了个垫字很快地一甩刹住,顿时道出了花云以死相拚的决心。“撩铠甲且把二堂进”一句,“二堂进”的“进”字有个拖腔,用的完全是脑后背。在雄壮之中又掺入了一些酸楚的色调,点出了花云对妻子的惜别之情。接着,用有力的喷口喷出“点雄兵”的“兵”字;用激越的高音唱出“得胜饮”的“饮”字。这些都是为也表现花云的战斗信心。“背转身来谢神灵,辞别夫人足踏镫”两句,行腔转急、简练流走,以示花云戎马倥偬、慷慨赴敌。最后一句“但愿此去扫荡烟尘”,“扫荡”的“荡”字猛然一喷,直如银瓶乍破,再渐渐收敛,使下面的“烟”字显得非常锋利。最后雄浑有力地唱出“尘”字,刻划出一个心雄万丈、气压千军的花云的形象。总之,整个唱段展示了大将花云刚强英武的气概,同时又笼罩着一种悲壮的气氛。
下面,再谈谈余叔岩先生的《洪羊洞》唱段。宋朝的杨延昭镇守边关。他的部下孟良、焦赞为了盗取杨老令公的尸骨,相继牺牲,使杨延昭十分悲痛,因而得病。这段由[二黄慢板]转[原板]的唱腔是在病房里唱的。唱词是:
叹杨家投宋主心血用尽,
真可叹焦孟将命丧番营。
宗保儿搀为父软榻靠枕,
怕只怕熬不过尺寸光阴。
杨门一家,忠于宋朝。但是由于受到权奸的压制、迫害,是有说不出的委屈的。杨延昭既哀痛父亲身死塞外,尸骨难收;又为孟良、焦赞的牺牲而忧伤。所以,第一句“叹杨家”的“叹”字,兜肚底抖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杨延昭胸头的积郁,倾囊倒箧地吐出来了。“投宋主”的小腔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点出了杨延昭内心对朝廷的不满。“心血用尽”的大腔则利用鼻音一唱三叹,说尽辛酸。“真可叹焦孟将命丧番营”一句,为了描绘杨延昭抑制不住的心头哀痛倾泄而出,在“番”字和“营”字上用了长腔。“番”字的唱腔给人的感受就象万顷波涛,滚滚向前。转腔以后再一气呵成唱完“营”字,真是泪洒长河,哀感天地。下一句“宗保儿搀为父软榻靠枕”的处理又不同了。当时,杨延昭由于过分忧伤,病体不支,步履踉跄,气息也是断断续续的。所以唱腔结合脚步、身段,变得幽咽缠绵、荡漾摇曳。最后在气息奄奄的声中唱完了“怕只怕熬不过尺寸光阴”。
《洪羊洞》的这段唱抒发了杨延昭的忧国伤情。感情是沉痛的,气氛是压抑的。和上面谈到的《战太平》对比一下,就不难发现这两段唱腔所体现的人物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由此可见,说余先生的唱是因人设腔,从而赋予不同人物以不同的音乐形象,准确地表现特定人物,表现某种意境,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过誉之词。
《战太平》和《洪羊洞》都是余先生壮年时演唱的,曾灌过唱片。下面,我们再来谈一谈他晚年演唱的《沙桥饯别》。灌这张唱片的时候,余先生年岁大了,身体很不好。嗓音有些沙哑,但是风格没有变,功力更加炉火纯青。这段唱的内容是:
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
孤御弟唐三藏替孤代劳。
各国中众蛮王休要阻道,
到西天取了经即便还朝。
孤赐你锦袈裟霞光万道,
孤赐你紫金钵禅杖一条。
孤赐你道经箱僧衣僧帽,
孤赐你四童儿鞍前马后涉水登山把箱挑。
内侍臣与孤王将宝招到,
金銮殿王与你改换法袍。
读了这段唱词,大家就会感到它的内容很平淡。既没有矛盾冲突,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强调的地方。但是余先生掌握了帝王的气度,赋予它富丽堂皇的色调,听起来很有些宫廷的生活气息。基调抓准了,就把这段看起来很平淡的唱腔唱活了。如果听一听余先生的另外一些唱片,就会感到他唱的《李陵碑》是那样苍凉沉抑;《空城计》是那样清越潇逸:《捉放宿店》是那样荡气回肠;而《卖马》又是那样豪放、爽利。从而就会对余先生的唱腔艺术得到更深的体会。
下面再谈一谈余派的发声问题。我们知道,无论你怎么会唱,总得通过声音把它表现出来。这单凭嗓子好是不行的,必须掌握正确的方法。你要想发挥声音的威力,就要弄懂“字”、“声”、“气”以及声带和各种腔体的关系。也就是说,要弄懂字的四声、四呼、十三辙,弄懂如何运用呼吸。这些发声工具既是独立的,又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必须把它们协调起来,使它成为一个既能分工又能合作的统一体。也就是说,要使我们自己的发声功能全部地、合理地、同时地调动起来,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应有的演唱能力。
先说字。余叔岩先生对吐字的要求非常严格,既要念准,又要念清楚,还要讲究字与字的变化关系。因此他的语音逻辑非常合理,并能够做到不以腔害字和不以字害腔。也就是说,不能为了迁就唱腔而倒字,也不能机械地讲究字而妨碍腔圆。他讲究吐字行腔要懂“三才韵”。意思是说:在一定的情况下,字和腔都要有相对的变化,以便互相适应。所以,余先生的唱既没有倒字,也没有拗腔。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十三辙的每一个辙口,也就是每一个韵母是通过哪些器官的分工合作而形成的。他的发音不但清晰,而且能得到准确的腔体共鸣。唱的时候,每个字发出的声音就象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这里还有一个腔体共鸣的问题。余先生常说:“你们咬字要噙字如噙兔”。这就是说,咬字要象嘴里叼着一个活兔子一样,不能咬死。兔子要跑就咬紧些,它不跑就放松些,以跑不了为度。也就是说,要准确地、有控制地用唇、齿、喉、牙、舌、鼻以及口腔去完成吐字、行腔的任务。但不允许过份地、孤立地强调口劲而忘了和其他腔体的关系,因而破坏了整体共鸣。余先生有时候尖锐地批评某些捏着嗓子唱的人,说他们是“噎死狗子”,因为用嗓子眼唱,也就是用挤声带的办法唱,是根本违反发声法则的。余先生也反对“假老音”,就是不允许把气憋在胸口,发出故作苍老的低音,而要求打通上下腔体,去求得真正的胸腔共鸣。
大家都知道,余派善用“擞”。所谓“擞”,就是通过弹动喉管而得出的非常灵活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作用好比关节上的软骨,有了它才使声腔的衔接不至于生硬。京剧《洪羊洞》里“投宋主”一句的小腔就用了“擞”音。这种“擞”音在余先生的唱腔里经常可以听到。使用“擞”必须对喉头有良好的控制力,要使喉腔这个沟通头腔和胸腔的腔体无比通畅,才能得到。余先生还善于使用脑后音。“脑后音”实则就是头腔和鼻腔的共鸣,然而也必须使胸、喉、咽完全畅通才能得到。在《战太平》里,“撩铠甲且把二堂进”的“进”字就是用的脑后音。
下面谈谈余先生常说的“提溜劲”这个问题。这可以说是他综合了字、声、气以及腔体的各方面关系,最扼要、最精辟的一句话了。什么是“提溜劲”呢?就是要求你把气息永远保持在一个积极的状态上。要能往下沉,但不能松懈;要能往上提,但不能僵化;要一沉到底,但随时一提即起;要一提到顶,但是一放即落。要你的气息能随着声腔高低的变化随时可做出强弱的反应,以求得相互适应。从劲头的角度打个比方,就象用一根绳子吊着一个东西,用手拎着,放下去一提即起,抛上去一拉即下,放得出收得回,轻轻碰就会动。试想有这样一个灵活的劲头,有那样一个呼吸状态,再加上各种功能的协调,那整个发声器官岂不就全活了。因此,余先生唱起来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快能快,要慢能慢,要什么音色有什么音色,要怎么拐弯就怎么拐弯。他能大开大合地唱出《战太平》,又能细致婉转地唱出《洪羊洞》。而且在大开大合之中有细致婉转,在细致婉转之中又有大开大合。总之,是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一触即发,瞬息万变。实践证明,余先生的发声是科学的,是对后人有指导意义的。
最后我想讲一讲余先生严肃的艺术风格。风格问题,说到底,是一个艺术品质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问题。为什么说余先生态度严肃呢?因为他要求行之以正,出之以奇,要求以功力取胜,以演好人物取胜。反对过火,反对噱头,反对形式主义和自然主义。他对待一句腔、一段唱、一出戏都要求结构严谨、色彩调和,因戏而异、因人而异,针线周密,一丝不苟,骨肉均匀、修短合度。他强调统一又强调有变化,强调充沛又强调含蓄。要以刚为主,但是要寓刚于柔;要刻意求工但不许矫揉造作;要纵横捭阖,但不许撒野无章;要雄壮,可是要防止粗野;要灵活可是要防止轻佻;要规矩可是要防止呆板。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去掉不好的东西就是艺术。这句话细想起来有一定的道理。余先生就是在那儿尽力留下好的,去掉不好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严肃的态度!虽然严肃可并没有因此而束缚住他的手脚。相反,处处行之以正,就象写毛笔字一样,笔笔中锋,才能任意挥毫,得心应手。他常常以水磨腔自许。就是说,一腔得来不知经过多少次打磨,付出多少辛苦。因此,他的唱腔就象雕刻大师精心雕刻的珍品,可供反复观赏,无懈可击。我们可以借用《洪羊洞》的一句唱词来形容这位艺术大师对于艺术的忠实态度,那就是为了艺术,他是真可谓“心血用尽”了。
京剧老生行到了谭鑫培老先生是一大变革。他把京剧艺术大大推进一步,所做出的贡献是前无古人的。余先生作为他的弟子,尊师如父,求知若渴,苦学苦练,孜孜不倦。谭去世以后,余先生继续钻研,向对谭派有所心得的前辈虚心求教,不断地丰富、提高自己,终于全面地继承了谭派的艺术,成为谭派真正的传人,并继而形成了自己的流派。他继往开来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论他的成就,自然略逊于谭,但不能否认,他对谭派有所发展。因为谭是创造者,新生事物难免粗糙;而到了余的手里,几经磨洗,自然就更加光芒毕露。比如,发声的纯洁度,腔调的复杂化,就有过于谭。当然余先生也不是毫无不足之处。我感到,在意境上有时候不如谭的朴实浑厚,也有流于纤巧的地方。以学生评论先生,可能有人说我荒唐。但我觉得一切要实事求是。先生的宏学,我不忍任其淹没;先生的小疵,我又何必为之掩饰呢?再说,我们宣传流派、继承流派,绝不是为古而是为今。我有责任把余派艺术的科学成就、珍贵经验,尽我所知,提供给同志们参考、研究。把余先生认真刻苦、敢于继承、敢于发展的精神说与青年,以相勉励。而不是以单纯的师徒之情来为先生歌功颂德。谈得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