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 零露漙tuán兮
有美一人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 零露瀼ráng瀼
有美一人 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 与子偕臧
《野有蔓草》中提到蔓草上生有露水,东汉经学家郑玄解释:“蔓草而有露,谓仲春之时,草始生霜为露也。周礼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之无夫家者。”表示此诗与《召南·摽有梅》时序一样,都在仲春二月,又称“媒月”,在《周礼·地官·媒氏》中也提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也就是在这一个月内,所有未婚男女在法律的允许下,可以大胆地自由求爱,结成夫妻,不受一般婚嫁礼俗的约束与规范。
这是一首非常惬意的描写邂逅相遇的诗。朝日初升的林间野外,青草蔓延,露珠凝挂在草叶上,晨曦中亮闪闪的一片。多么幽静而又清新的环境啊!在这样的情景下,居然能够遇见一位出奇的美人,真是令人惊喜。
诗人没有具体描摹其相貌,不说其穿戴,也不说其仪态,只用“清扬婉兮”四字来形容。翻查古训,“清扬”,多解释为眉目之间;“婉”取温柔美好的意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清扬婉兮”,写出了一个人的气质神韵,多么美的一个人啊!见了令人心情无比舒畅。“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有此奇遇,足慰平生啊!短短六句,就把环境、情节和心情写得这么饱满。第二章是第一章的回旋反复,但情感上又进一层,不但“我”觉得与对方相遇是一件乐事,对方见到我也感到快乐。“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双方都有好感,愿意共度美好时光,这比当神仙还快活啊!
其实,先秦时期的人们对这首诗所作的是另外一种解读。我们从《左传》的记载中可以看到,在春秋时期各国卿大夫之间的外交场合,常常赋《野有蔓草》,以示对贵宾的友爱和敬重。
他们并未将诗中的“有美一人”理解为“有美色的女人”,而是理解为“有美德的贤人”,例如,鲁襄公二十七年,郑国国君燕享晋国执政大臣赵文子于垂陇之地,伯有赋《鹑之贲贲》,赵文子很不客气地抢白他说:“床笫之言不踰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而子太叔向贵宾赋《野有蔓草》,赵文子则说:“吾子之惠也。”子太叔通过赋《野有蔓草》,表达了自己见到赵文子的喜悦,所以,赵文子回答表示感谢子太叔的惠爱。
其后昭公十六年,晋国韩宣子聘问郑国,临走郑国六卿相送,韩宣子请他们赋诗,其中子齹就赋了《野有蔓草》,用这首诗夸赞韩宣子之贤,表达自己见他的欢乐心情。韩宣子听了之后,说:“孺子善哉,吾有望矣。”韩宣子也从本诗取意,取“与子偕臧”回赞了子善。可见,在当时人看来,这是一首写与时贤相遇的诗。
西汉时期的文学家刘向,在其《说苑·尊贤》中记载一则故事。话说孔子到郯国时,路上不期而遇一位名为程子的贤士,两人在座车上聊了一整天,相谈甚欢。道别之际,孔子吩咐学生子路,拿束帛送给程子,作为两人交情的礼物。子路心中不愿,故意不回应老师,隔了一会儿,孔子再次吩咐子路。此时,子路不以为然的回答孔子:“由闻之,士不中而见,女无媒而嫁,君子不行也。”子路根据他所知晓的道理,两位贤士若没有第三者居中介绍而相识,女子若没有媒人前来说亲而婚嫁,这都是君子不会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孔子与程子并没有透过其他人介绍认识,但孔子却坚持送礼给程子,子路认为这是不符合礼的行为。
孔子见子路这番顶撞,即将《郑风·野有蔓草》首章六句念给子路听:“《诗》中不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况且程本子是天下的贤士,我现在见到他而不馈赠,以表达我的尊重和喜爱,以后就没机会再见到他了。”
孔子透过这首求爱诗,强调他与程子之间偶然相遇的那份欣喜机缘,彼此没有中间人介绍,虽有违礼教规定,然而经过权衡,孔子认为自己的踰矩是不得已的。正如《野有蔓草》的男女,在仲春之月自由相会,也是在礼教之外开放给未婚男女的年度集会,不受传统聘媒礼俗的局限,借以鼓励他们及时婚嫁。孔子注重礼,也教人守礼,但遇到特殊情况时,他则主张不应拘泥于礼。
造成这种解释纷争的主要原因,是对诗中“有美一人”的不同理解。
《毛诗序》和后来的朱熹等,显然把“有美一人”理解为女子了。然而他们却忽略了词语的发展变化,在先秦时代,“美人”并不一定是女子。
宋玉在《九辩》中云:“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宋玉与屈原皆为楚国人,年代稍晚,在仕途不得志下,借辞赋表达被流放远地的悲伤,以及离开家乡的孤独感。他以“有美一人”譬喻自己品德美好,内心却愁思不断,充满无限感慨!
杨简看出了这一点,他说:“凡《诗》言美人,皆称其贤。”(《慈湖诗传》卷六)的确,《诗经》中的“美人”不全指女子,比如《简兮》描写的是一位健壮的武士,用的是“彼美人兮”;《汾沮洳》写一位具有贤德的男子,夸他“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等等。从先秦对“美人”一词的运用,以及当时人对这首诗的引用来看,我们还是应该将此诗看作“思遇贤”或者“朋友期会之诗”,这样会更近诗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