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七)作者 何应书

他渴望成名

——献给为了明天而积极求进的灵魂
七、下乡

汽车一开动,韩江就开始快乐起来。像他这种性格的小青年,挥手之间就割断了历史。现在,他特别厌倦过去的生活,真正参加运动就那么一两年,可清算起来没完没了!光批斗会和学习班就参加三十多次,检讨写了一大摞。说不清道不白,哪个都不满意。政治斗争,派性角逐,争权夺利,永无休止。他不愿再纠结在过去的矛盾中,什么权力,什么位置,什么官场规则,什么严谨慎独……他要跟这一切作个了断,他要跟不愉快的昨天告别,他要回到家乡侧船地开始新的生活!随着太阳从云缝里透出来,随着阳光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他的心开始兴奋。路两边的行道树,快速地向他奔来,一转眼又迅疾地向后退去。他感到自己周身轻快,像燕子一般掠过大块的绿色。

车到八里畈时他要求下车步行回到侧船地。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逼仄的环境中过着灰暗焦虑的日子,几乎同大自然隔绝。今天他要痛快淋漓地玩耍,他要贪婪地享受田园之美,他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完全沉浸在美好而愉快的心情中。啊……蓝天白云,春风拂面,麦禾染绿了田野,油菜花一片金黄,桃林漫山遍野,柳树环绕湖岸,山坡茅针一片洁白……

他一边跑一边采择野花,采到后使劲地闻深情地吻,待到采集一大把后又随手抛向空中。当野花在空中散落飘悠,形成落英缤纷的伞状天网时,他仰面朝天,伸出双臂,欢呼迎接。一会儿,他又在野花散落的斜坡上打滚,大喊大叫,之后仰面躺着,久久凝望着天空云朵……

回到家里,他把背包一搁,又飞跑来到澎塘湖边。远处宽阔的湖面,一只小木船轻盈滑动。头戴草帽的船夫,悠闲地划着双桨,不时扭头朝他憨笑。那露出的洁白牙齿在帽檐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明亮。越过小船,辽远的水天之际,隐约可见一线被绿草覆盖的飘逸湖岸。这时他发现不远的一棵柳树上系着一只小船,他解下来轻摇双桨泛舟湖上引吭高歌。船到湖心,阳光映照水面的强烈反光把他包围了,灌醉了……他索性躺在船头,伸展四肢,像儿时经常玩耍的那样——接受温煦的日光浴!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浑身燥热,翻身一跃,跳下水里,开始他平生最喜欢的游泳……

第二天清晨,他看故乡的炊烟袅袅,甚是惊奇。站在野外的黛枫岭,回头眺望側船地,只见淡蓝色的炊烟弥漫了整个山村。其中有一股在经过漫游聚集以后,形成一匹薄如轻绡似的纱巾,低低地、缓缓地、悄悄地向村外涌动。不一会,这匹纱巾就逶迤飘挂在村前树林和房舍的半腰处……

整个側船地静谧安详。早起的人们悄无声息地活动:通往水井的路上,有几个人来往挑水;村前菜园里有几个人弯腰施肥泼水摘菜;上学的孩子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往村外的路上挪动;几个老头牵着牛漫不经心的往村外溜达……

在韩江眼里,故乡太美啦!到处是美不胜收的画面:……潇潇春雨中,一个农夫赶着一头水牛,在一片泥水里耖田。大水牛是那样孔武有力,农夫的蓑衣斗笠,以及他双手紧紧攒住的农具——耖子,是那样古风古韵!…… 人和牛的上空,几只黑色的燕子冒雨翻飞追逐,像凑热闹似的。几步远的田岸上,向天遒劲生长的,是一片湿淋淋的盛开着粉红色花瓣的桃林。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一个旅游者,好奇地把家乡一些人文景观跑了过遍。側船地的百年榨房,古旧灰暗傲岸地踞守在山洼。韩江太喜欢啦,他千方百计要挤进去。那里白天加工时也要在柁梁上点一盏灯,昏黄幽暗的气氛让他感到飘逸梦幻:一头老牛拉磨围着碾槽慢吞吞地转,一座土灶哔哔剥剥地吐着火舌,一口蒸着籽屑的大铁锅热气腾腾,一个浑身油腻的秃头师傅赤脚把蒸熟的菜籽屑踩成一块块的圆饼……

然后把圆形饼放到圆木挖成的榨槽里,排成一溜整齐的筒状体,等待压榨出油。几个壮实的汉子拉开又长又粗的桩头,在半空悠然地停留片刻,然后让桩头飞驰而下。在桩头接近榨楔时,借助惯性,众人合力,大吼一声,猛地一掣,让桩头沉重而响亮地撞击在榨楔上——啪!这样周而复始地撞击——榨槽下面不断响起哗哗的出油声……韩江喜欢榨房,喜欢在榨房榨油,喜欢在榨房观赏每一道工序和爱抚每一个物件。而且参加榨油的每一个人,都在榨房集体就餐,炒菜用油不限量,每个菜用筷子夹起来时油直往下滴。

水港扳罾,是侧船地的一道风景,韩江特别欣赏,他一定要尝试一番。春雨霏霏的日子,长满青草的水港岸边高高地张扬着一排排渔罾,远远看去显得古意盎然。罾的弧形顶由四根楠竹弯成,楠竹张开的下端称爪,抓系着细密的渔网。罾顶由一根杉木杠杆挑着,中间部分固定在港沿的支架上,前端挑着渔网伸到港中央;后端吊着锁状石块和云梯形拉绳,留在岸上由渔夫控制。通过云梯形拉绳把石锁连同杠杆拉下来,前面的罾网就被提出水面悬到半空;让石锁和杠杆翘上去,前面的罾网就落水下沉。罾出水面,网上有鱼儿跳跃,就用长柄捞子把鱼捞起,倒进一半浸在水里的鱼篓里。

韩江看什么都好玩,都有趣,都新鲜。欢歌笑语的堤坝打硪现场,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七八个人围在一起,中间放着一个圆柱形的石磙,纵横绑着一些木杠,大家每人握住一个杠头,由一人领唱,大家应和。每应和一声,大家协力抬起石磙,有节奏地往下夯。夯了几下,最后在一个较长的和声中刹住。

随着石磙落地,大家同时松手休息。这时领头的又开始新一轮的硪歌领唱:

“同志哥啊,齐心干啦,修水利呀,夺丰收哇,呀哈哟……”

领唱过程,一方面是让大家休息,养精蓄锐,另一方面是制造气氛,调整情绪,重新开战。而众人的应和声,同时就是石磙匝地的铿锵声:

“……哟,哟,哟,哟喂哟嗬嗨嗬呀嗬——嗬呀,嗬呀,嗬呀,嗬呀嗬咝嗨……”

韩江觉得新奇就在于,这些平素脸上充满了凝重感的父老乡亲,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欢愉起来?吼声是这样惊心动魄!他望着领唱的绰号叫富萝卜的堂叔发楞:想不到这个平时蔫巴巴的矮小老头,一唱起夯歌,声音尖锐高亢,情绪激昂,颈脖上的脉管涨得像蚯蚓一样粗!

韩江感觉家乡太美啦!简直像他学过的《桃花源记》所描写的那样清幽秀美!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太幸福啦!他经常躺在草坪上看书,旁边各种野花野草闪烁颤动,有红色的辣蓼,白色的青蒿,黄色的苦薏,紫色的荆芥,蓝色的茅莓…… 兴之所至,他常常旁若无人地在村头的大柚树下,高声朗诵贺敬之的《雷锋之歌》。村后的石头山上——侧船地高高的船头——他登高望远、激情满怀、引吭高歌!湖岸低垂的柳树下,他忘情地坐在那儿弹琴。他钟情那儿的环境:摇曳的柳叶不时轻拂他的脸颊;黄豆禾在岸上牵丝攀藤;碧绿的荷叶林不断传来荷花的暗香;黄橙橙的稻谷向一边倒伏盖住了田埂;知了藏在茂密的树梢不知疲倦地长吟……

用艺术化的眼光撷取生活片断,进而认识生活、评判生活,这是韩江刚回故乡时的一种不健康的小资情绪。他没有划清生活与生活艺术化之间的界限,滤去了生活的平庸、琐碎和残酷,现实的成分少,理想的意味多,真正走入生活以后,会感到相去甚远,处处碰壁,进而失落消沉。

从6里外的长江边的龙王矶挑江粪回生产队,这是他回乡干的第一件农活。

所谓江粪就是从长江运来的粪,这是包括侧船地在内的八里畈一带的习惯俗称。六、七十年代中国城市的公厕不少还是旱厕,积累一段日子就要掏出来作为肥料运到乡下支援农业生产。而运人粪尿的最佳工具是木船,走长江水路平稳卫生安全,所以每年总有些日子,八里畈一带的农民要在江边的龙王矶这个地方挑江粪。每当某个大队或某几个生产队挑江粪时,江岸人山人海,路上川流不息。韩江容易被外界氛围感染,看到这么多人挑江粪,说说笑笑轻轻松松你追我赶,他也挑着一担空桶迫不及待地跑到江边挤上粪船的跳板。别人看他学生没挑惯担子只舀了半担,他不罢休硬要了满担。粪船的跳板从船头伸到江岸成60度斜坡,有经验的挑着江粪一般都会踩稳跳板缓慢而下。可是韩江哪有这个经验,他的个性驱使他把什么都看得简单,而且他还忽视了检查他的挑粪工具。粪桶的系带是竹片做的,扁担也是竹子做的,如果扁担的两头不加上软索或楔子将粪桶的系带牢牢固定,一旦失去平衡,粪桶的竹片系带就会从扁担头滑脱。韩江的扁担是借来的,两头光光只有一对小凹槽,哪里经得起大幅度的倾斜。在他冒冒失失地大踏步地作用下,跳板的起伏让他失去了平衡,担子和人一齐倒向江里。幸好此片水域在突兀伸向江心的龙王矶的阻隔下超常平缓,韩江才得以很快爬上岸。不顾众人劝说,他穿着一身湿衣服,又一次挑了粪桶踏上跳板。

韩江对刚才的失足落水羞愤交加,而众人的围观嬉笑又激起他万丈波澜,他发狠要把这担粪挑回侧船地。这次跳板是下来了。可挑着担子从河滩上来又翻过大堤,让他气喘吁吁腰酸背痛满面通红。他本想在堤上歇一会,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歇,他也只好咬着牙跟大家一起下堤。担子越来越重,压得肩膀钻心地痛,腿肚子也打颤,好像下堤比上堤还难,粪桶的底不断触到堤坡,每触一次桶内的粪水就往外荡出一次,下到堤脚时只剩下两个半桶了。旁边经过的同是挑粪的老乡看到韩江这个状态,免不了开玩笑问他:“怎么样,坐办公室好,还是挑江粪好?”韩江沮丧极了,思绪很乱,全不在挑粪上面,无精打采地走了一阵便碰到一个放水临时挖开的缺口,堆在路上的松土把他绊了一跤,扁担和粪桶抛出老远,粪水溅了他一身……无奈,最后挑着空桶回家。

最难熬的还是“双抢”。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插。为什么要在“收”和“插”前面冠以“抢”字呢?这是由江南农事季节决定的——七月稻花香!——必须赶快把成熟的早稻收割回来,同时在割完早稻的水田里,犁耙耖辊深翻平整,赶紧把晚稻秧苗插下去。季节不饶人,错过了农时,难有好收成。农业学大寨时期八里畈有一句响亮的口号:“不插八一秧”,就是八月一日之前,必须把晚稻秧插完。

下午2点,当酷热达到最高点的时候,烧红的夏阳透亮地反射在田埂上的一排叶子枯黄的高粱上。侧船地的农活“捆谷”就从这儿开始。“捆谷”,就是把上午割的稻子收拢捆成一捆捆的草头挑回稻场脱粒。午后的太阳凶恶到发狂,照在人们身上像针扎一般痛。田野到处是火,热浪高高,铺在稻田经过一上午暴晒的稻子,这时叶子枯干,人弯腰用手把稻子拢在一起抱起来时,像抱了一团火。本来热辣辣、毛刺刺、昏沉沉的人体,这时怀抱一团火,简直要燃烧升腾!而且枯干带刺的稻秸叶片,不时戳到暴露的脖颈和手臂,也不时穿透夏衣戳到前胸和腹部。这种刺痛会带来连锁反应,会把全身被毒烫阳光烙灼的痛点,神经质般的全部点燃——这时怀抱枯干稻秸的人们,巴不得马上把这把火丢掉。

除了抱稻谷烫人、烧人、戳人之外,韩江还嫌田里的谷篼子(稻秸)戳脚痛,所以他选择挑谷草头这个活,从田畈往生产队稻场送。谷草头的高度齐膝,用一根草要子拦腰捆束,一担的重量通常有一百多斤。问题在于它不像普通担子,可以弯腰俯身拿肩膀去贴近扁担挑起来。它有点像举重,双手握着两头尖的冲担,对准一个草头刺进去,提起来;再刺另一个草头——这时两个草头的重量都在抓握的冲担两头悬挂着。如果有经验或者力气充足,在第二个草头提起的一瞬间,利用起伏惯力,双手一下就可以把抓握的冲担送到肩上。可是韩江不行,靠两只手无论如何举不到肩上。他在那儿拼命折腾,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最后还是别人从旁帮他上肩。

路上可没有这么幸运。挑草头中途是不能歇的,因为草头的一端全是谷穗,歇下来草头触地必然碰掉许多谷子,到手的粮食谁也不能浪费。所以不管草头多重路有多远,必须一口气挑到稻场。韩江不会换肩,老是一个左肩挑到底,越来越重的担子把左肩压低了,压斜了,垫肩的衣服粘在皮肉上,冲担一接触就钻心地疼。看得见豆大的汗珠往外渗,头发稍滴水,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由于肩疼,两手紧紧地抓握着肩上的冲担,像要分担重量似的;人弓得很厉害,肩膀一高一低斜得厉害,样子不伦不类,旁边经过的人估计他坚持不住。果然,打着赤脚的韩江被路上烫人的石子硌了一下,一个趔趄,草头从肩上滑下来,两捆熟透的黄灿灿的稻穗因为重重触地而脱落无数……

插秧更让他狼狈不堪。侧船地的水田多在低洼的澎塘湖河谷,夏日无云,无风,低湿,高温,空气凝固得像要爆炸!每天40°以上的高温,人弯腰在水田里插秧,背上是烈日暴晒,脚下是烫人的泥水,整个人像焖在一个令人窒息的蒸笼里,每一秒钟都是艰辛难熬的。衣服一次次被汗水浸湿,一次次被烈日烤干,白色的盐碱像地图一样印在上面。髌骨以下的脚和腕骨以下的手沾满黄色的水垢,多处皮肤被泥水泡得发白溃烂。

每天从早到晚,弯腰低头,溽暑熏蒸,摸爬于水田,韩江实在难挨!他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以减轻腰的负荷,缓解因长期弯腰而带来的腰疼。但这样就影响了插秧进度,而且他本身也不大会插秧。所以,只要是有他在场的水田,别人插的秧苗都布满了绿色,而他那一块仍然是光溜溜的水面。从远处看,他那光溜溜的狭长的水面,在左右都是绿色秧苗的对比下,其形状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龙,再加上他慢吞吞地留在里面磨蹭,人们因此戏谑他“懒龙”。

黄昏时分,他不断抬头看天。怎么太阳象钉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刚才在这儿,现在还在这儿!你快日落西山呀,你快太阳入土呀,你不在,天就黑啦!天黑,我就可以收工啦!我要躺下来!不管躺在什么地方,有垃圾也好有石头也好有柞刺也好窄小的田塍也好……我要伸脚伸手地躺下来!不吃饭,我也要躺它个三天三夜!我实在不行了,我腰快断了,我浑身没劲,我骨头散架,我肌肉酸痛,我身躯萎缩,我双腿发抖,我牙齿打颤,我喉咙焦渴,我眼睛滴血,我整个人在晕眩,头一下大了,嗡嗡作响,我快倒下去了……

可是,那悬在头顶的太阳,白花花的太阳,仍然钉在那儿,凶狠地悄悄地统治着所有的空间!远处白亮闪烁的蜃气像条条上升的火焰。田野燃烧,周边热浪一股股迎面扑来。水是滚烫的,泥是滚烫的,空气是滚烫的,水田到处飘着烫死的泥鳅……

在这低洼的澎塘湖谷地,在这曲曲弯弯的侧船地水田,在这百年易了一刻难挨的如火的日子,韩江就这样对抗着沙漏似的时光:他昏昏懵懵,神情呆滞,耷拉着脑袋,黑猩猩般撅着腰,手肘撑着膝盖,木头人似的呆望着水面,慢吞吞地,点缀似的把秧苗插到泥水里……

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他不知道。望着夜幕四垂的野外,他凝固的心稍稍有些松动。忽然,前面传来队长的惊心动魄的工作安排:“不收工!今天晚上加班,立马,所有人,都到村后三斗丘扯秧。”韩江崩溃了!他无语!他痴呆!他只有拖着疲乏极了的身子,气若游丝地在黑暗中转换战场。他知道那块线条精致的三斗丘梯田,靠近木鱼山麓。他突然心生一个念头,等会儿扯秧时,要是茂密的秧苗丛林里,能跑出一条蛇把他的脚咬伤就好啦,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他的念头没有实现,尽管扯秧时,他有意把右脚向前伸出,让踝骨处的肌肤露出水面,给毒蛇造成一个下口的机会,但一晚上没有蛇上钩。

五更的夏夜,死寂的、万物发不出一点声响、世界都沉入水底、侧船地像一口废弃枯井似的五更夏夜……

突然,钟声响起!

随后是队长破着喉咙的喊声:“出工啊。到三斗丘扯秧。搞快点嗄,不要拖拖拉拉的。”

真不想起来。怎么也起不来。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啊,浑身骨头架子散了,瘫了似的,动弹不得,怎么也不能振作,怎么也不能复原,软踏踏地困在黑暗的小屋。

啪啪!啪啪啪……有人拍门催。

无奈,闭着眼睛,摸索着起床。韩江提着秧凳(八里畈一带为扯秧特制的丁字型木凳),象夜游一般出门。整个人没有知觉,没有声息,头深度低垂着,象脖子折断了一样,眼睛睁不开,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经灰黑的小路、深黑的土丘、和黛黑的丛林,昏昏荡荡,他来到三斗丘秧田。此刻,弯月西斜,星星无光,天幕铁青,四野漆黑。看不清秧苗,也不看秧苗,他伸手胡乱抓扯。凭感觉,柔嫩而微微扎手的秧苗叶片,在他手上纷纷以折断的形式归拢——管它折断了还是没有折断,管它是一小撮还是一大把,管它是稗秧还是稻秧,管它洗净了还是没有洗净,管它是顺着捆扎还是颠倒捆扎,管它捆扎的秧苗明天是不是便于栽插……总之,在这个极度困倦有气无力万般无奈的时刻,勉强为之的事免不了勉强。

最烦人的是蚊虫。韩江只穿一条裤头,这为野外猖獗的蚊虫提供了绝好的进食机会。黑夜驱蚊,凭的是感觉,身上某处有一点异动(或者叫异痛),甩手一巴掌,啪!估计蚊虫消灭了或是赶跑了。烦就烦在蚊虫多如牛毛,轮番上阵,叮人没完没了。甩手一巴掌的拍打办法,赶不尽杀不绝(他这时突然想到马尾巴上的诸多长毛甩起来的好处)。尽管赶不尽杀不绝,但还是要不断地拍打。进化了的人类在他置身赤手空拳的境地时只能靠力量退化的手。这样等到天亮人们会看到,用扯秧的泥手打蚊虫,韩江把自己整个人打成了泥人。

最可恶的是蚂蝗。蚂蝗叮人不知不觉,等到你发现时,它已经从你身上吸去了一肚子的血,留下的是你身上发痒的、鲜血如注的伤口。即使在大白天你留心关注,发现蚂蝗爬上你的腿肚子,你马上去捉,也很难拉下来。蚂蝗的吸盘已经同你的肌肉连为一体,你的手像拉橡皮筋一样把蚂蝗拉长了好几倍,结果可能连同你的肌肉一起拉下来。更邪乎的是,你从腿上用手把它拉下来,它又叮住了你的手,左手去抓它叮左手,右手去抓它叮右手……韩江对蚂蝗有说不出的恐惧,他不敢捉蚂蝗,蚂蝗身上黏糊糊的液体让他恶心。这种黏乎乎的软体黄色怪肉,藏身在水里,静止不动时成条形,游动起来成扁形,附着人体时成弓形,吸满鲜血时成圆形……不知从什么时候,蚂蟥对韩江下水田干农活产生巨大的心理阴影。

回乡半年后,韩江开始另起炉灶过小日子。哥哥为他在老屋旁边搭建了一个披屋。原先的两间小土屋实在容不下他了。哥哥6个孩子,穷到了极点。缺吃成了全家的头等大事。国家发的布票、集体分的棉花、都拿去换红薯干回来塞肚子。好不容易积攒的几斤鸡蛋也拿到城里换粮票买米。缺营养让全家人干瘦黧黑,个个头发变黄变焦乱蓬蓬的像一窝稻草。原先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八里三乡只有他一人考进市重点中学,还转了城市户口(实际是学生临时户口),而且文革兴起头一两年的高潮期,是那样走运火红。想不到好景不长,如今回家盘泥巴啃老米,也许命里只能这样吧。老实巴交的哥哥只好让弟弟担负起自己的吃饭大事。

韩江第一次到生产队仓库分粮,他随便拿集体的箩筐想装一下扛回来,仓库保管员严词拒绝,甚至从他手上扯下箩筐,闹得他颜面扫尽,深感耻辱。接下来就是缺粮,吃不饱,一个月的口粮,半个月不到就吃光了,吃饭问题很快成为困扰韩江的首要问题。他记得每个月差不多分两次粮食,月头分基本口粮,按人头分,每人30斤没有晒干的稻谷(側船地习惯叫湿泡子谷)。月中分一回工分粮。像韩江这样刚从学校出来的青年学生,底分一般评六七分这个样子。一个月不缺勤也就挣二十多个工分。工分粮按生产队当月出勤人员所得工分总和,除以全队社员平均月口粮的百分之四十。可能月月有些上下浮动,但除了灾荒之外,侧船地的每个工分摊粮,一般在七两至一斤之间。这样,韩江每个月的基本口粮和工分粮加起来,每天还不到一斤细粮。七十年代初的八里畈水稻流行矮杆品种,人们叫它“牛皮黄”。米粒圆圆的白白的糯糯的(有点类似现在的东北大米),煮饭不泡,一斤“牛皮黄”焖饭,盛起来不过一大碗。正是吃饭年龄的小伙子,又整天干着重体力活,如果敞开肚皮吃,一天的口粮一餐也未必能尽兴。

放工回来,肚子饿塌了,紧紧地贴着后背。打着赤脚的韩江找米下锅,这儿摸摸坛子,那儿翻翻罐子,那个当凳子坐的圆形小木桶也倒了个底朝天……

米吃完了心里还没有数。怎么没有一粒米?米都到哪儿去了?难道是吃完了?他头冒冷汗,胳膊发抖,两腿发酸,头晕目眩,心慌意乱,眼前出现一块模糊的绿色斑块,上气不接下气,胃里漾出一股又苦又咸又涩又酸的液体。他虚脱地滑下,跌坐在灶前用土砖代替的座位上,手颓然掉到旁边的渣子囤里——想不到以前埋藏在渣子囤的红苕这时被手触摸到了。一股力量马上在体内升腾,他来不及洗,抓起红苕在衣服上揩一下就啃。两个石头般的红苕下肚后,饱腹感才缓缓上升。

他眯着眼睛发愣,越过灶头望着厨房的一角,似乎看到刚揭开的蒸笼冒着白气,又大又白,又泡又香的馒头包子在宽大的笼内旋转……油条,金黄的油条,刚炸过的又酥又脆落口消融的油条!直立着簇拥成一堆,炫耀似的排在油锅上面的镂空铁架上香味扑鼻……还有刚起锅的麻圆,网球那么大,那么圆,表皮薄薄的上面粘满了芝麻,咬一口,糯米贻的粘液带着一股香甜的滚烫,让你欲吞不能欲吐不忍,只好翘着舌尖快速挪动,让其冷却,一边吮吸品尝它的特有味道。还有水晶发糕,洁白如玉,用刀切成四方小块,从边沿看,中间还夹了一层红糖,香糯软软的冒着热气,进口不需要咀嚼,连舌头都吞下去了……

韩江吞着口水醒来,睁开眼睛,美食烟消云散。而充斥眼前的,是透着亮光的裸露的墙壁,粗糙的劣质陶罐,和歪歪倒倒的黄泥土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月的粮食,这半个月不到就吃完了。渣子囤的红苕毕竟有限啊。这是韩江回乡后第一次思考生计问题。

人类利用能源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即柴草时期、煤炭时期和石油时期。韩江回乡时,侧船地还处在柴草时期。同吃不饱一样,缺柴烧,也深深地留在韩江的记忆里。生产队分的柴火远远不够烧。那是按收获季节几次分的,几捆稻草,几捆麦草,几捆棉花杆,几捆豆禾,几捆高粱杆,晒干了扎成适合土灶烧的柴火把子,捆成圆形小捆堆起来。一日三餐烧,不知不觉很快烧空了。没有柴火就煮不熟饭。几次烧饭炒菜,因为缺柴中途断火,饭是夹生的,菜也是夹生的。万般无奈只能学着周围老乡的办法,工休时间带着工具,到野外四处寻找,砍树枝,割茅草,挖荆棘,铲草皮……逮到能烧的就实行“三光”!别人新砍的柴火要晒几天,晒干了再捆回去烧。可韩江来不及晒干,湿柴火也要拉回去——灶里等着柴火烧饭——人不可一日不进食呀。可是湿柴只冒烟,不起火,灶里只传出滋拉滋拉的响声。韩江伸长脖子用嘴贴近灶门去吹,浓烟嘭地冒出来,熏得他双眼直流泪。为了节约柴火,几天的饭一次弄熟,用筲箕装着放在厨房空中吊着的三角架上。因为缺乏冷藏条件,所以吃馊饭对他是常事。放工回来,早已饥肠辘辘的韩江,火急火燎地从厨房吊着的三角架上取下剩饭,用筷子一挑,饭粒之间可以带出长长的白色粘丝……

夏天雨多,一边艳阳高照,一边突然下雨。阵头雨,来得快,来得猛,劈头盖脑地把劳作在野外的人们浇湿。一转瞬,待人们不知所措时,雨点戛然而止。这时天空死一般寂静,没有一丝风,日光如火,光线发白,灼得人睁不开眼,打湿的衣服冒着白气。有时下小雨,雨丝飘飘洒洒,天空混混沌沌,一天下几阵,或者隔天下几阵。终日湿漉漉的,不见风吹,不见干燥,像置身雾气涌塞的河谷。人体黏黏糊糊,动辄冒汗,不动也冒汗,整日穿着被雨水和汗水浸湿的衣服。

晚上回到披屋,韩江真想洗个热水澡。可是哪有宽裕的柴火烧热水?只能借烧饭时的火力,用一只陶罐装水煨在灶膛里。饭弄完了,陶罐的水开了,罐口落一层燃过的或没有燃过的柴火渣子。滗去渣子(仍有不少黑色粒屑),就用这一陶罐开水(大约两瓢)兑着冷水倒进澡盆里洗抹。澡盆不知是哪代人留下的木盆,陈旧发白桐油退净盛水就漏。本来不多的水,一经渗漏,只能刚刚盖住盆底了。用这样少量的水洗澡,几乎每次都洗成泥汤。 没有一次因为热水充足而让人洗得尽兴,洗得痛快,洗得清爽。

韩江记得,回乡的日子,睡觉从来没有用过蚊帐。买不起蚊帐,没有这个穷讲究! 夏天没有蚊帐睡觉,小时候不觉得有蚊虫叮咬,大了对蚊虫的敏感度日益增强。黑暗中蚊虫飞到耳边嗡嗡作响,或是蚊虫悄悄在裸露皮肤上叮咬的痛感,都能使他尖锐地数倍放大而心绪不宁无法入睡。躺在黑暗里,感觉耳边总有蚊虫骚扰的细微声响, 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长长的尖细的带绒毛的针形吸管,一忽儿触到耳轮,一忽儿触到鼻翼,一忽儿触到脖颈……这儿被叮,那儿被咬,这儿痒,那儿痛,不断有异动在周身出现。伸手去拍、去抓、去挠、去捏,结果把皮肤弄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而蚊虫的进攻始终没有被打退。最终,瞌睡在深夜淹没了一切。早上起来,身上到处是被蚊虫叮咬的红色小疹子。有的红色疹子呈圆形状排列,可见这些掠食者在蛮荒的晚上,对韩江肉体的围猎是多么惨烈和惊心动魄!结果每年夏秋季节,发生在他身上的疟疾让他奄奄一息,而每次的最后一刻还是起死回生。

现在落到生的最低线上,每天睁开眼睛,想的是怎么活下去?有没有米?有没有柴?如果没有,今天这一日三餐怎么对付?想什么办法?这是不能调皮的!你漠视,你反抗,你就准备饿肚子。还有,就是每天雷打不动的出工出力,在大自然的酷暑严寒中,付出人体最原始的、从肌肉爆发出来的力,而不是由人脑操纵的机械的力。他突然觉得温饱和轻松是那么宝贵,几乎是他目前的唯一的梦!那湖光山色跑到哪儿去了呢?那蓝天白云跑到哪儿去了呢?那绿草鲜花跑到哪儿去了呢?他不再注视燕子从湛蓝的湖面掠过,他不再欣赏春雾在泛红的桃林里盘旋……现在饥饿和劳累压倒了一切,其余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未完待续)

往期回顾:文学原创·《他渴望成名》(长篇小说连载六)作者 何应书

作者简介:

寒江,本名何应书,笔名英书,鄂州市发改委退休干部。做过8年中学语文老师。84年进机关工作至退休。1976年开始,在《长江文艺》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他来自泥土,来自河流环绕的八里畈,他拥抱一望无际的麦浪,他追逐白云悠悠的蓝天……

寒江的原创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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