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真能“孤篇压全唐”吗?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被人誉为“孤篇压全唐”,跟下面两位学者的评论有关。

清末学者王闿运评其曰: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

后人经常引用的“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即出自此处。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承认张若虚在古典诗歌中的地位,

而且“大家”这种称呼,将张的地位拔到极高的程度。

而近代的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一书中称它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闻一多先生的点评后面还有一句:

“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其实,王闿运的“孤篇横绝”,不是指横绝整个唐诗,而是相对于齐梁以来流行的宫体诗。

而闻一多的“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也是指相对于齐梁隋唐以来的宫体诗。

所以,“孤篇压倒全唐”这种说法,其实是对“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及“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误解断章取义。


当然,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程千帆老师认为王闿运和闻一多把《春江花月夜》划入“宫体诗”的范畴,是一种误解。

王闿运称张的《春江花月夜》为“宫体诗巨澜”,是没有依据的。

其徒弟陈兆奎对这句话的解读为:

“奎案:昌谷五言不如七言,义山七言不如五言,一以涩练为奇,一以纤绮为巧,均思自树一帜,然皆原宫体。宫体倡于《艳歌》、《陇西》诸篇。子建、繁钦,大其波澜,梁代父子,始成格律。相沿弥永,久而愈新。以其寄意闺闼,感发易明,故独优于诸格。后之学者,已莫揣其本矣。”

如果真是这种认知,那么显然就把爱情诗的源流当作宫体诗的源流,既没有文献根据,也不符合历史事实。

闻一多称张的《春江花月夜》是在替“宫体诗赎罪”,

程千帆则认为,把宫体诗的“转机”下移到卢、骆、刘、张时代,就把从庾信到杨素、隋炀帝等人的努力给抹杀了,而同时将卢、骆、刘、张之作,划归宫体的范畴,认为他们的作品出现,乃是“宫体诗的自赎”,就更加远于事实了。

如果说“宫体诗有自赎”,那么杨广、诸葛颖、张子容等人的诗篇,乃至当时其他诗人,已经早于初唐诸人,开启了诗坛新风。

列举几首诗作为论证:

01.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陈后主· 《玉树后庭花》

02.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

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隋炀帝· 杨广·《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

03.

花帆度柳浦,结揽隐梅洲。

月色含江树,花影拂船楼。

——隋·诸葛颖· 《春江花月夜》

04.

林花发岸红,气色动江新。

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交甫怜瑶佩,仙妃难重期。

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时。

——唐·张子容· 《春江花月夜》

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虽然《春江花月夜》在陈后主的创作中写了宫体艳情。

但随即通过杨广等人的创作又呈现出了非宫体诗的面貌。

而如果说张若虚有什么继承的话,那也是继承隋炀帝等人的面貌,而非陈后主的传统。

说的再明白一点:

一首诗歌,不能因为前人写了宫体艳情,就把后面沿袭旧题的诗作一并划入宫体诗的范畴,而不管它的内容和风格是什么。

就像王静安先生所说的:“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不仅貌非宫体,其神更非宫体。

但闻一多先生有一点说得对,张若虚他的确远远超过了同写《春江花月夜》的前辈们。

他这一首诗里面所抒发的感情思想,是其他诗人几十篇诗歌的容量,说他是“大家”,并不为过。


总结:

张的“春江花月夜”的确一首艺术性极高的诗歌。

但它在中国诗歌史上,尤其是宋明时期,长期受到忽视,这是不应该的。

当一颗明珠被发现的时候,它的璀璨和夺目光芒将无法再被人忽视。

我们都知道,诗歌是语言的艺术,那么一首诗,除了语言的优美,其次要有内在的生命力。

生命力就是它有意境和境界,有深度的思想和美的内涵,或者诚挚的情感。

《春江花月夜》在语言上自不必说,它超出了优美这个范畴,是比优美更美一个维度的语言。

既华美流丽,又绚烂多彩。

在意境上也呈现出多种面貌,既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浩渺

也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幽美朦胧

既有“空里流霜不觉飞”的明逸;也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空灵,可与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颉颃。

事实上,他营造的意境,除了美学上的,还有哲思上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句诗,有着超越本体的意识,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从诗歌的发展而言,

张若虚身处初、盛唐之交,以一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觉悟,攀上了初唐诗歌的巅峰。

呈现在他诗中的即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淡淡悲伤和憧憬。

以一种轻盈、淡然、恬静、从容的心态面对“时空事物”的变幻和更迭。

如李泽厚先生所言:“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

这即是盛唐之音的初现峥嵘。

最后想说的是: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尽管当不得“孤篇压全唐”之誉。

但至少,“孤篇压初唐”毫不为过。

它虽不是盛唐的顶峰,却是初唐的顶峰!


参考资料:

(1)闻一多.唐诗杂论· 《宫体诗的自赎》[M].上海:中华书局,2009:18-20.

(2)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理解和被误解[J]文学评论,1982-08-29

(3)李泽厚·《美的历程》第七章《盛唐之音》第一节《青春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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