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三十八)事类的应用得失
第三十八章 事类的应用得失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三十八》)
何谓事类?笼统地讲,就是援古证今。但是,“援古证今”里面的“古”,不仅仅指“古代”中的“上古”“远古”,而是包含着与作者同时和之前的一些“事实、事件及其文章言辞”。
商朝末年,周文王演绎《易经》,剖析64个卦像中逐一爻位的意义。其中,针对第63卦《既济》的九三爻,周文王援引商代高宗武丁历经三年打败鬼方国的故事,用以解释这一爻位,蕴含着“行必果、慎用小人”的道理;在第36卦《明夷》的六五爻,又引用商纣王叔父箕子逃避乱世归隐箕山的故事,来说明在“利艰贞”大局势下,处在这一爻位劣势者的行为抉择,这就是用具体事件来讲解哲理的文学典范。另外,在《尚书·夏书·胤征》中,当胤候奉命征讨羲、和时,则是直接引用了夏朝法令《政典》里的话“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而《尚书·商书·盘庚上》中,因为商朝频繁迁都,民众怨声载道,盘庚便引用了传说中古代贤人迟任的话“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这就是选用以往字辞章句的原文,用来说明道理的文学例证。所以说,运用现成的古典故事或著名言辞,借以表达和强化作者的根本意图,即所谓“事类”的写作方式,其实原本就是古往今来,凡圣哲贤达在著述当中一贯遵循的常识和法度。再举例说明,像《易经》第26卦《大畜》的“象”辞,即“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其大意是讲:“天山大畜卦,就是提示君子,要不断学习前人的举止言行,依此修养个人德行。”所以,这里面所强调的道德理念,也是文学创作之所以要使用“事类”的价值和意义。
文学发展到楚辞阶段,屈原和宋玉的作品,虽然延续了《诗经》的义理格调,但在使用“事类”方式上,他们选择的多是历史故事或远古传说,并没有引述具体人物或书籍原文。进入汉代,西汉贾谊《鵩鸟赋》又开始引用了《鹖冠子》里的原话,例如“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等;而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则是直接挪用了李斯《谏逐客书》中“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的原话。像此种“事类”的应用,出现在他们文章中,或许纯属偶然吧。但是,到了西汉末和东汉初年,像扬雄撰写《百官箴》时,里面大量采集《诗经》《尚书》里面的语录言辞;而刘歆创作的《遂初赋》,很多就是在转述的姬周时晋国的史料故事。由此开始,作者大量引用古文史料中文字或故事,充作“事类”的创作手法,俨然司空见惯了。所以,进入东汉后,像崔骃、班固、张衡、蔡邕等人,更是在各自作品中广泛采集“经史子集”言论,使他们的文章不仅言辞丰富,并且义理饱满,进而成为恢弘传统文化的一代风范。
自然界中,即便外形相似并在同一个地方出产的红木姜子和牡桂,他们的药性在辛甘程度上,也会是显著不同,这一点则是各自特质本性所决定者。同样,凡书写文章的能力水平,虽然可以通过后天学习获得,但具体到不同写作者,他们各自所能达到文学水平的高低程度,还是要仰仗各自的天资秉性。通常情况下,凡作家的“才气”一定发自“内心营造”,而“学识”一定源自“外在努力”。有的人一生饱学博识,却始终才气平庸,而有的自幼天资聪颖,但到死学识贫乏。单言文学创作领域,凡学识贫乏者,在情思义理的探微发幽中,必定举步维艰而难以深入;凡才气平庸者,于遣词造句的博采众长时,必然捉襟见肘而挂一漏万。这就是艺术创作中所谓“内才外学”的区别和差异。一切文学艺术作品的产生,都是心营臆造和舞文弄墨的人为展示。在这样一种颇具特色“生产”的整个过程中间,作者的“才气”自然属于“主宰”,而“学识”仅是“附庸”,也就是起着一种辅助作用。所以说“才气和学识”,只要符合了中正典雅的准绳,并还能够顺应时代需求,其必然一定成就非凡;反之,如果属于狭隘偏颇的投机,即便喧嚣一时,终将身败名裂,却更有可能遗臭万年。像汉代的杨雄,足以堪称年少得志和才华横溢了吧?但他在《答刘歆书》中,也格外坦承地讲到,当初只是进入了石渠阁苦读博学之后,才得以拥有佳作连篇的才能。由此可见,文学创作必须仰仗“内才”与“外学”的相辅而成,这一点又是古往今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例如曹操,一次在评价张某的文章时,曾经说过“张子之文为拙,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这样一段话,其中所指出的就是那些学识浅薄者,却偏爱攀附“名家名作”的样子。如此这般,其所能衍生出来的作品,只会是一些经不住推敲盘问,甚至就是孤陋寡闻的典型案例。
自古以来,堪称经典文籍者,莫不是情志义理醇厚,内含“事类”的辞章浩瀚。所以,在文学天地间,既是各类奇异才华的展示,更是多种渊博学识的竞技。自杨雄、班固之后,文坛之上,各路英才俊杰,极尽个人之能事,如同捕鱼围猎一样,肆无忌惮地搜罗经典语句,大张旗鼓地网织经典篇籍。但是,无论天资多么聪慧,唯有能够博学多识,才有可能独占鳌头。因为单凭一只狐狸不可能集腋成裘;鸡爪虽属美味,却只有采食众多后,才可能真正饱餐。然而,即便达到博学多识者,还需有精益求精的锤炼和警醒,尤其在选用“事类”的言辞篇籍时,务必稽查核实,只有真正做到了表里如一,才有能够相得益彰,进而才会出现“心想事成”的结果。举一例证,像三国时期,在曹魏的刘劭,于《赵都赋》中,有“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以佐证官职不在高低,只要足够机智,同样可以成就国家大事的道理。如此用典,不但合情合理,而且恰到好处。由此可见,文章中使用“事类”的关键问题,就在于要与作者意欲表达的意愿和需求,必须契合的恰如其分;这就如同车轮轴承上的插销,尽管自身短小,却是保障车驾运行良好的关键所在啊。所以说,即便是精美绝伦的箴言佳句,纵然就是振聋发聩的经典故事,如果使用在无关宏旨的段落中间,则恰似把珠宝金玉缠在脚腕上,亦如把胭脂粉黛抹在胸前一样了吧。
文章在书写过程中,究竟如何运用“事类”的创作手法呢?其实,上述行文中曾经强调的恰如其分,就是要在引用别人原话时,完全像是作者自己说出来的一样;如若选取的成语典故不贴切,即便是一个流传千年的箴言佳话,依然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弄巧成拙。像曹植其人,不仅才高八斗,更是文坛俊杰;然而,他在《报孔璋书》(原文已佚)中说“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大意是:葛天氏的歌声,有千万人传唱,凡听到的人,都不再欣赏《韶》《夏》古乐了。)这样一种引用,显然属于失当了。在《吕氏春秋·古乐》中,则有“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大意是:葛天氏时代,三个人拿着牛尾,手舞足蹈,可以唱八段不重样的故事。)另外,在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确实存在“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的故事。但是,像司马相如“千人唱、万人和”的措辞,仅是用以夸饰迎合歌舞的人数众多,虽然确实过分,但却有情可原。然而,若把三人欢愉的“葛天氏之乐”直接说成有千万人高歌夸赞,一定则是对司马相如用典的曲解。再者,陆机的《园葵》诗中有“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不若闻道易,但伤知命难。”的诗句,其中使用的典故,或是取自《左传·成公十七年》,其中记述孔夫子针对受刖刑失去一只脚的齐国鲍牵,曾经说过“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大意:鲍庄子还不如向日葵的叶子聪明,向日葵叶子还知道遮蔽太阳保护根茎。);或源自《左传·文公七年》中,当宋昭公要驱赶公族时,其大臣乐豫劝说过“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大意:葛藤相互缠绕保护根系,作为君子都以他们为榜样,更何况君王呢?)据此可知,陆机在上述诗句中,若使用“卫足”或“庇根”,尚且有典可查,但使用“庇足”一词,几近荒谬。这就是没有真正懂得精益求精的根本,所造成的缺憾。毋庸讳言,像曹植如此精明干练,而陆机何等深沉细致,都难免有过失误。所以,凡作者无论才气学识达到何等程度,作文章在“事类”应用上,都需要格外谨小慎微。所以说,像曹洪在《与魏文帝书》中,尽管把“河西”误作为“高唐”的故事,又有什么值得嘲笑不止呢?大千世界,山中树木,原本良莠不齐。在人世间,能工巧匠,凭借经验和工具,便可以打造出来一样又一样,极其丰富多彩,并能令人们叹为观止的精美器具。而在文学领域,一切经书典籍的优劣得失,又何尝不也是如此啊!凡文人墨客,如果能够精采攫取,并创作出来愈加完美惬意的举世佳作,也就无愧于其他专业的行家里手了。
总而言之:经史子集源流长,珠光宝气光万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援古证今无局限,事类取舍有常规;箴言典籍贵恰当,精益求精忌臆想;古往今来多少事,颠来复去一文章。
【注解】
1、节选《鹖冠子》相关部分:“一目之罗,不可以得雀。笼中之鸟,空窥不出。众人唯唯,安定祸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失反为得,成反为败。吴大兵强,夫差以困;越栖会稽,勾践霸世。达人大观,乃见其可。椭枋一术,奚足以游。往古来今,事孰无邮。”
2、秦·李斯《谏逐客书》相关部分:“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3、杨雄《答刘歆书》中相关部分:“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沉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且休脱直事之徭,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室。如是后一岁,作《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诗三章。成帝好之,遂得尽意。故天下上计孝廉及内郡卫卒会者,雄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二十七岁于今矣。”
4、《吕氏春秋·古乐》:“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