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雀喜

春天来了!麻雀翅膀驮着春天飞来,在屋顶上打闹,它们像“八婆”一样吱吱喳喳,互相撕打,羽毛纷飞,像黄褐色的球在黑色的瓦面上滚来滚去。冬天看不到麻雀的影子,屋顶上打架的麻雀成为小时候对春天最深的印象,而不只是莺飞草长,或者野猫叫春,“猪郎公”赶着长腿公猪串村配种。

麻雀是我最熟悉的鸟,熟悉得就像家里养的鸡,”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麻雀大概就是杜甫诗里被老鹰击杀的凡鸟。但这种凡鸟似乎挺有骨气,很难飬养。人们与生俱来都喜欢养这样那样的小动物,最常见就是养鸟和养鱼。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把长翅膀的鸟或能在水里悠游的鱼弄到笼子或水缸里,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对自由的嫉妒还是向往。我家里养过鹧鸪、斑鸠,好像还养过一只“八哥”,它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似乎不觉得有自由跟没自由有什么两样,唯一是捉到的一只麻雀,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两天就“挂”了。父亲说世界上越懒的动物越易养,像麻雀这类勤快的动物一般都养不熟,一关就死,一放就飞。这话甚至影响到我长大以后的世界观,让我“推鸟及人”想到有一类被称作“金丝雀”的女性。

我家的走廊对着宗祠的屋脊,经常趴着成排的麻雀,在那儿晒太阳,啄羽毛,互相争吵打闹,或者大秀恩爱,唧唧咕咕,一只给另一只啄理羽毛,深情得不像两只麻雀,而是一对鸳鸯。如果有什么动静,比如一只猫悄悄爬上屋顶,它们就扑楞楞飞起来,逃跑中却不忘拉几泡鸟粪。从天而降的鸟粪有时落在人的脑袋上,“中招”者视为倒霉之兆,脱口说一声“大吉利市”,却无可奈何。

要捉住麻雀谈何容易!它们虽然像燕子一样喜欢傍人居住,因此有的地方叫它“家雀”,但它们十分警觉,或者说是胆小,不在厅堂或屋檐下筑巢,而是把窝搭在屋顶的瓦道或墙洞里,十分隐蔽又高高在上,每天忙忙碌碌进出,比蝴蝶还勤劳。

那时候麻雀可真叫多,它们成群结队,经常打着旋从人们头顶上掠过。特别是稻谷成熟的时候,麻雀们像飞毯在稻田上飘来飘去,村民敲着谷桶想把它们吓跑。田野里每隔不远就有一个稻草人,为了更加逼真,村民给稻草人套上旧衣服,袖子在风中摆来摆去,但麻雀们好像看透了这种“骗鸟”的伎俩,在稻草人旁边大大方方觅食。

用弹弓打麻雀是小时候尚武精神的“集中体现”,我像大部分的男孩一样酷爱这种游戏。我有过好几把弹弓,有用现成的木杈做的,有用铁丝掰的,还有用茶树或荔枝木削成的。特别是用荔枝木削的那把弹弓,手柄缠着彩色的胶丝,既轻巧又漂亮。皮筋既不是扎头发的橡皮圈,也不是报废的单车内胎,而是打气用的气芯,不易断裂,弹性又好。打麻雀的“子弹”也是专门“制造”的:用“黄鳝泥”捏成手指头太小,在太阳底下晒干,掉在石板上能像玻璃珠一样弹起来。鸟要是被这种弹丸射中,脑袋都能打掉。

可惜我几乎一次也没有射中过麻雀。我衣兜里装着弹丸,手里拎着手柄缠着彩色胶丝的弹弓,全副武装,目光炯炯,杀气腾腾,四处逡巡,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我很佩服我的一位初中同学,他虽然是个左撇子,却是个“神枪手”,他有一次用我的弹弓,在二十多米外将停在苦楝树上的一只“长尾蛆”打下来,让我深深体会到真的如伟人所言,武器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

我把宗祠屋脊上的麻雀当成目标,希望有朝一日总能射中一只。只要不去上学,我就躲在走廊头,窥视着麻雀停落,伺机射击。但我与其说在打鸟,不如说是吓鸟,从麻雀身边嗖嗖而过毫无准头的弹丸,让它们意识到此处非久留之地。到了后来,只要我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屋脊上的麻雀就害怕得像小鸡见到老鹰一样,惨叫着逃之夭夭,我严重怀疑麻雀具有像狗一样认人的能力。

株守不成,我只好转移阵地,四处寻觅着麻雀们的落脚之处。飞鸟投林,大群的麻雀经常停落在竹林或枝繁叶茂的树上,闹哄哄像饭堂开伙。我冲着鸟声喧嚣处胡乱射击,弹丸穿林而过,扑簌簌作响,落叶纷纷,大群的鸟顾头不顾腚地惊飞而起,简直比射中了还要过瘾。

我曾经试图活捉过麻雀。农历六月,生产队晾晒稻谷的地坪成为麻雀们的“集体食堂”,我用棍子撑着簸箕,躲在远处拉住拴着木棍的绳子,嘴里念念有词,祈愿麻雀们钻到簸箕底下,一下子将它们扣在里头。但我一次也没有得逞,它们似乎识破了那是一个要命的机关。麻雀们的确很狡猾,它们发现同伴吃了浸过“六六六粉”的谷种死于非命,其他的麻雀也疑神疑鬼不再靠近。

好在它们总是会留下可乘之机。有一天我在守候屋脊上的麻雀时,无意中发现屋檐垂着几根稻草。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屋檐不会无缘无故挂着稻草。天暗下来的时候,我搬来两架绑在一起的长梯搭到屋檐下,爬上去用手探进一个瓦道,手指触到了毛茸茸的一团。除了当场逮住一只麻雀,我在窝里还发现了几枚布满褐色斑点的鸟蛋。

我捉住麻雀的脚,落网的麻雀疯狂搧着翅膀,不停地啄着我的手,却一点也不痛。它的尖喙漆黑,羽毛栗色,左右脸颊各有一块黑斑,称不上漂亮,也绝不丑陋。我把它放进鸟笼里,它却拒绝进食,对盛在罐子里的稻谷和水视若无睹,人一走近就扑楞楞乱碰乱撞。第三天早上,我发现它一动不动躺在鸟笼里,不知什么时候已一命呜呼。

在我出生之前若干年,麻雀经历过一场大劫难。大人经常津津乐道说起当时敲锣打鼓放鞭炮张网捉麻雀的情形。那些躲在树上、屋顶上和山壁土洞里的麻雀成了过街老鼠,无处藏身。好在这场“战事”很快就宣告结束,麻雀也得到平反昭雪,被从“四害”名单中剔了出来。

麻雀太过杂食,不分荤素,处于多条生物链之中。据说它已列入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在中国也列为二级保护动物。记得那年在布达佩斯入住的酒店天台,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我旁边,有一只甚至停在我的肩上,啄食我喂给它的面包。它们与我小时候见到的麻雀长得一模一样,让我一下子想起曾经把它们吓得失魂落魄的情形。我心里滑过一个念头:不知道它们与中国的麻雀是不是同一个品种?要是遇到一起,是不是也像人一样,要通过翻译才能听懂彼此的叫声?

忽然想到,人与自然的和谐,首先应该是人与鸟的和谐。也许,当世界充满傻乎乎不怕人的鸟,这个世界才能编织成一幅和谐的图景。(网络图片)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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