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我的父亲
诵读:杨爱珍
去年的1月14日,是父亲的忌日。那天,儿孙们从不同地方赶到医院,陪伴91岁老父亲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时间定格在23时33分,在轻声呼唤中,父亲安详地离开了我们。握着他的手、抚慰他的面颊,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但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父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从那一天起,国家少了一名抗美援朝的志愿老兵,少了一名保家卫国负伤截肢的二等甲级残疾军人;我们兄妹失去了一位铁骨铮铮、坚韧劬劳、严厉慈爱的父亲。
父亲出生于1927年。在那个时代,无关年龄、性别,不管身处何地,饥饿如影相随,死亡也可能不期而遇。那一代人的苦难、顽强和坚韧,总是让后人们震撼和感念。父亲原本如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被汹涌的时代大河裹挟着,无声无息。因为早年坎坷的家庭际遇和一场特别的战争,铸成了他特殊的曲折命运,让我有记录下只言片语的冲动。父亲12岁时,祖父去世。兄弟4人,他排行老二,伯父14岁,两个叔叔一个9岁,一个刚满一岁。奶奶裹得周正的小脚,无法拉扯4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伯父少年初成,本可以承担些家庭责任,却突然从家里消失了,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两个月后某天,邻里突然回来说,在20里外的广安前锋看见了伯父。12岁的父亲清早出发,走一路问一路,晌午时分,找到了在地里摘海椒的伯父。伯父说已入当地叶家为子,再也不回去了。伯父在叶家立足未稳,寻他的事不敢对叶家讲,更不会留父亲吃饭, 父亲饥肠辘辘,回到家已是天黑了。父亲从不愿提及,兄弟俩在烈日酷暑下,有关骨肉相聚相离的事说了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父亲独自回家,一路上的心情如何,12岁的他懂不懂伤心绝望。这些本不该总角之年的父亲来承担。迫于生计,奶奶改嫁,两个叔叔跟随奶奶进入继祖父张家。继祖父嫌娃娃太多抚养不起,叔叔太小只能跟母亲走,父亲没有跟着去。一家人都逃难去了,父亲却无处可逃,成了一名孤儿,从此饱一顿饿一顿,靠替人舀纸、放牛、帮工混一口饭吃。也从此,父亲兄弟四人,变成三门姓氏,伯父姓叶,两个叔叔改姓张,唯有父亲保留了廖家本姓。按照家族长辈的说法,在父亲幼小的肩上,扛起了祖父一脉延续香火家传的重担。这副重担,同样不是12岁的父亲应该承担的,但他别无选择。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抓壮丁补充兵源,邻里有刺瞎眼睛、有切断食指来逃避的。肩负传承香火之责的父亲东躲西藏,还是从柴堆里被拖出来,抓走了。1948年底,父亲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起义,整编到解放军第三十八军。1950年冬,成为第一批入朝参战的中国志愿军。从躲避国民党抓壮丁,到抗美援朝积极奔赴战场,父亲不是没有血性的人,他厌恶自相残杀的内战,在需要保家卫国时,他并没有退缩。那是一场极不对称的战争,是一场靠意志和血肉瓦解敌人斗志的战争。作战强度、惨烈程度,完全可以载入世界战争史册。有的战友还没来有扣动过扳机,就长眠倒下了。1951年夏,在一次战役中,阵地遭遇美军飞机轰炸,父亲胸部、腹部、双腿分别中了弹片。后来父亲说,敌机轰炸间歇,朝鲜民众组成的救护队上来转移伤员,父亲伤重,认为救不活了,直接把他拖到战友的尸体堆里。他是拼了最后的力气,从尸体中爬出来,捡回一条命。火车在运送伤员回国的途中,后半截绿皮车被美军飞机炸没了,幸运的父亲在前半截。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父亲回国时间正赶上了美军发动“空中绞杀战”,他们集中了70%的战机,意在摧毁志愿军后方的运输线和运输工具,父亲真是大难不死了。由于伤势重,又耽误了救治时间,父亲的右腿被迫截肢,成为一名二等甲级残疾军人。英雄归来。在鲜花掌声的热血颂扬中,在身残志坚的轩昂激励中,没有文化的父亲被鼓动点燃,情绪饱满。他没有要求照顾安排,表示要自食其力,回到了农村。这应该是父亲第一次有主动选择命运的机会。事实证明,这是一次十分残酷的选择。农村离不开繁重的体力劳动,一个不能正常站立、不能挑、不能抬的人,意味着基本丧失了生存能力——或许,能够活着回来,父亲已十分感激了,他根本就没想过,还有什么比能幸存下来更艰难、更重要的事了。父亲与母亲结合,是组织安排的。这样的好事,降临在多灾多难的父亲身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母亲读过女子中学,背着“成分不好”的枷锁,身上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顺从认命。虽然在婚姻上作了妥协,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确认出身成份时,还是差点定成“地主成分”,被父亲“闹成”了“地主子女”,一下问题就轻多了。母亲以个人巨大的牺牲,成全了我们这个家,成全了自己的6个儿女。最小的弟弟廖兴平出生时,大哥廖兴荣才15岁。一家8口人,6张小嘴巴,在农村,对身体健全的夫妻来说,也是难以为继的,何况父亲身带残疾。父母成天就像高速旋转的陀螺,哪怕转慢一点,这个家就会落入挨冻受饿,风雨飘摇的境地。腿残了,不能挑、不能抬,父亲只能抢着做手上的农活儿。在我们的记忆中,无论天晴下雨,即使生了病,他也要出勤找农活干,拼命挣工分,几乎是天天劳作。母亲说,父亲刚回到农村那些年,国家还没有假肢技术,要腾出两只手来拿锄头,一直是跪在地里挖土、种庄稼。后来虽然有了假肢,但十分笨重,很不方便。为了避免假肢摩擦皮肉,父亲用旧布在残腿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即使这样,走路、种地时间稍长一点,与腿摩擦的地方就浸出血来。血布干了粘在伤口上,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坐在凳子上,咬牙撕扯血布时伤口血肉模糊的情景。干同样的农活儿,别人付出的是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力气,而父亲磨损消耗的却是血肉之躯。我们从没听父亲叫过苦,喊过累,似乎残疾的身体里蕴含了无穷的力量。由于父母亲挣的工分多,每年年终结算,我们家还要从队里归钱。母亲精打细算会过日子,在生活紧张那些年,家里没断过粮,每年还杀一头年猪。70年代初,四川遭遇天灾,青黄不接,国家发救济粮,我们家标准是最低的,父亲也从不去计较,他的口头禅是“别人的饭吃得饱,吃不老”,叫我们千万莫学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邻里亲戚间红白喜事,他从不让我们跟着去,过年过节也不让我们走亲戚串门,担心我们沾染上好吃懒做的坏习惯。看过一幅题为“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的照片,印象很深。支撑父母的力量,其中有对子女们的希望。母亲有文化,知道读书重要。父亲也常常说,自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所以再苦再难也要送我们上学。每到开学,父亲仅有的一点抚恤金全都交了学费。为了大哥升学,他去广安送材料,舍不得坐车,路上遭遇暴雨,在泥泞路上多次摔倒,过河的时候,船差点翻在渠江里。二哥廖强忙完小春收割,去大哥教书的学校复习,参加中专考试,怕他吃不饱,父亲反复说多装点、多装点(粮食)。父亲说,就是卖房子,也要供你们读书。1989年,最小的弟弟考上大学。大哥、姐姐、二哥是人民教师,三哥在供销社工作。大哥叫我学师范,说假期我们约起去钓鱼,但我师范毕业后就改了行,弟弟兴平成了一名医生。我们6兄妹,全部通过读书从农村走出来,这在农村很少见的。能成为父母的儿女,算是我们的幸运。父亲很严厉。他坚信“黄荆条子出好人”。子女在外面惹事生非,他绝不轻饶。一人犯错,大家跟着受罚。我们常常跪成一排受训。有一次我纠集小伙伴打群架,被父亲栓着手抽打;拿脏话骂老师,也被父亲狠狠揍过。内心里我们都惧怕他。他和邻居摆龙门阵说,儿女多了,不管严点,说不定那个娃儿就走到邪路上去了。父亲虽没有文化,但深深懂得“严父施令,教敕子孙”的道理,如防火墙立于正邪之间,让我们在正道上走。我们参加工作后,父亲还总叮嘱,做人要有良心,做事要尽本分,莫要犯错误。
父亲从小缺乏亲情关怀,更能体会亲情的价值。他一生仁爱宽厚,守护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大伯虽曾弃家不顾,后来找上门,父亲不计前嫌,仍然以礼相待。从小跟两个叔叔分开生活,但没有割断弟兄情谊,一直有往来。继祖父、奶奶也时不时来家里住一段时间。外公外婆年事高了,就把他们接来一起住。舅舅姨妈给外公寄了赡养费,同一张饭桌上,开的两种伙食,外公外婆碗里有肉,我们是不能动筷子的。亲情友爱,这是父母教给我们最宝贵的品质。大哥、姐姐他们工作后,就供我们读书。一大家四世同堂,二老住在二哥家,大家就往那里聚拢,还专门设立了免费的公共食堂,上上下下30余口人,不分彼此,不计得失,亲如一家,其乐融融。父亲的人生,从残缺开始,经历动荡的岁月,依靠自己的抗争,终于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有人说,有过出生入死经历的人,往往把病痛看得很轻。2000年春天,大哥在一次车祸中不幸去世,我第一次看见坚强的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至今难忘。从那以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后来出现老年痴呆症状,逐渐分不清儿女谁是谁,临近九旬,只有母亲还勉强认得。父亲曾帮我和兴平带过小孩,对孙辈百般宠爱,期待他们一天天长大,而孙女孙儿长大后,父亲却认不得了,分享不了他们成长的乐趣,这是怎样的一种欢悲转换啊。有个疑问我总是不明白,失去记忆的父亲,面对身边的儿女,会不会感觉像生活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如果没有亲情感受,他的内心是不是很孤单?
长期的劳累,父亲的身体严重透支,以至于迈入中老年后,一直病魔缠身。50多岁时他时常感到肚子疼,忙于农务,又舍不得花钱(尽管医药费由国家实报实销),所以耽搁了几年。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到医院检查为肾结石肾积水,足足抽了2公斤水出来,一只肾坏死被切除。医生都吃惊,说他真能忍。2011年,85岁的父亲做了第一次肠癌手术。3年后查出肠癌复发,医生说,不做手术,半年时间肠道就会彻底堵塞。如果做手术,88岁的父亲也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大家商量,还是决定再做手术,我们相信坚强的父亲能挺过来。术后经历了十多天的抗争,父亲才舒缓过来。2017年春节后,父亲胸部骨折住进医院。住院那天,二哥担心说,这次进了医院,怕是出不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请表哥寸步不离照顾他,姐姐姐夫、弟兄妯娌、孙儿孙女都搭帮手,在家的儿女孙辈都尽了一份孝心。90多岁高龄的母亲也在医院来陪伴。由于肺部发炎,每天要吸痰十多次,每次都是痛苦的折磨。后来被迫切管,从此父亲不能说话,儿女们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进行语言沟通了。最后几个月,父亲病情急剧恶化,多次被转入重症监护室,又顽强地挺过来。下半生,父亲以军人钢铁般的意志,与病痛作斗争,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父亲离开我们一年了,家里人说夜里经常梦见他,我也是。每次醒来,总要反复回味梦里的情景、体会父亲的神色,想知道是不是在暗示我们什么。离世的父亲和大哥都是重情义的人,假如真有另外一个世界,相信大哥会陪伴在父亲身边,让这样的缘分永续下去。我们会牢牢记住父亲的音容笑貌,如有来世,一定要再当他的儿女。
【作者简介】廖翥,男,汉族,中共党员,1965年6月生,大学,西华师范大学毕业,2016年2月,任四川日报报业集团副总编辑、四川日报社副总编辑。曾任全国各省(市、自治区)中唯一公开发行的反腐败期刊《廉政瞭望》杂志社社长、总编辑。
【诵读简介】杨爱珍:知见诗社顾问。特级教师。长风文艺主播,河南省老干部朗诵协会会员,河南省群星朗诵艺术团艺术指导。河南人民广播电台《郑在读诗》栏目朗读嘉宾,曾获2019年郑州市老干部庆祝建国70周年文艺比赛朗诵一等奖,河南省《我们一起过端午》朗诵大赛三等奖。
策划出品:「知见诗社」
品牌定位:中国首家全民原创精品文化艺术公益平台
文化宗旨:知天下,见未来,只要热爱,皆是诗人
合作平台: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方志四川》
法律顾问:王劲夫(四川蓉城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执行主任,民盟四川省委社治委副主任,民盟成都市委会法制工委副主任)
投稿邮箱:834498775@qq.com
编辑微信:x167917(知见君)
长期招募:作家、主播、画家、摄影师、各地社长(本平台为文化艺术交流展示的公益平台,不向个人收取费用,也无经费发放稿酬及补贴)
本公众微信平台音频、视频及活动图文信息报道系「知见诗社」独家制作,并享有版权。未经授权,不得匿名转载。本平台所使用的诗歌、图片及音乐属于相关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部分作品如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请相关权利人随时与我们联系以协商授权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