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的“海洋兄弟”与刘五店“渔兵”(地史碎片)

图 1:刘五店一角(2020年摄)
明崇祯元年(1628年),海商武装集团巨头郑芝龙厌倦颠簸的海上生活,便想着来个华丽的转身。要想改换生活模式又不改变生活质量,最好的办法就是招安受降。被郑氏集团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闽省泉府大小官员闻讯,自然是一片欢喜雀跃。经过了一轮轮的讨价还价之后,是年九月,郑芝龙正式接收闽省巡抚熊文灿的招安。
同时接受招安的,还有郑芝龙的把兄弟李魁奇。这李魁奇,惠安人,渔户出身,自小就在湄洲沿海出没。传说中的李魁奇深识水性,藏身水底半日不起,口能喘气,眼能视物。双臂又有七百斤之力。27岁时,就纠集海上渔船劫掠商船。[1]加入海上武装集团后,李魁奇改名“李芝奇”,与本名郑一官的郑芝龙同辈,成为海商集团核心“十八芝”的要员。[2]
受招安后的郑芝龙,被授予“游击将军”的职衔。这将军很识趣地用“糖弹”取代刀枪,因此更加受到地方各界的拥戴,成天应酬不断,生活当然滋润有趣。但粗武无文的李魁奇们,所受的待遇就截然不同。最可恶的还是泉州巡海道蔡善继,成天想着受降的仪式感,一心想绑着李魁奇来与自己见面。李魁奇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反叛之心油然而生。十月,乘着郑芝龙外出,李魁奇等人煽动手下人叛逃。[3]郑芝龙之弟郑爵魁也一同叛出,顺手将郑芝龙的船只战具一同席卷入海。[4]
李魁奇们重回海上操持旧业,首先把报复的目标锁定在旧日的老大龙哥身上。昨日的兄弟,如今混成了仇敌。另一头的龙大哥,自然也不肯罢休。何况当初受降,合同的首款就是要剿灭旧日的海盗兄弟,为明廷戴罪立功。[5]
其实当下别说剿灭,单要打赢李魁奇,也是奢谈。落单后的郑芝龙,是处处不如旧兄弟。首先是战船不如,李魁奇的战船就有四层防护:第一层是破网,第二层是生牛皮,第三层是湿絮被,第四层则是绕船一周悬挂的水瓮。这么四层防卫,就使得铳弹打不进,大火烧不动。李魁奇的战船又高出郑船一丈有余,居高临下攻击,就像大人打小孩,效果可以想见。[6]其次是兵员的数量和质量,不能和人家相比。李魁奇叛出江湖时,带走了一大批向往着“自由”的兄弟。剩下的兵勇也不愿受正规军生活的约束,动不动就要流窜乡间干坏事,结果被乡兵捕杀了许多[7]。要填补兵员的窟窿,就只能招些未经训练的乡间无赖充数。[8]
图 2:郑芝龙绣像(《台湾外志》)
郑芝龙毕竟头脑活络,很快地就想出了到刘五店寻求外援的主意。当初,在郑芝龙准备受降的时候,曾领教过刘五店乡民的实力。
某一天,刘五店的4艘渔船在金门古宁洋面作业,意外遭遇海盗,渔船被掳去一艘。刘五店的渔民兄弟听到消息,个个摩拳擦掌起来。第二天,刘五店渔民发船3艘,假扮作客船,在案发洋面埋伏。果不其然,4艘海盗小艇如约而至。渔船中伏兵骤起,贼船见势不妙,逃走两艘。逃不走的两艘,船上人等尽数被击打落水溺毙。渔民们兴冲冲地要举火焚船,郑芝龙部下宋辅国的船只恰巧路过。宋辅国见海上火起,以为是海盗行劫,见义勇为之心顿起,于是驾船直冲过来。而刘五店渔民正打的兴起,误以为是海贼增援船只到了,于是双方又是一场搏斗。结果,宋辅国一方寡不敌众,可怜一船15个人,好事没做成,却纷纷成了刀下鬼、水中魂。一代枭雄郑芝龙哪能容得这般耻辱,扬言要率众报仇。同安知县曹履泰两面斡旋,才把双方给忽悠平静了[9]。这乌龙一战,让郑芝龙对刘五店渔民的战斗力实在不敢小觑了。
再说叛出江湖的李魁奇,正领着战船百艘、喽啰三千,驻扎在厦门港的外较场,虎视眈眈着南北航线。百般焦虑的郑芝龙,看着新结下的冤家,就想到了旧日的冤家。他拿出20两银子托人交给刘五店的澳长高大籓,说是让他代为招募500名乡兵。同安知县曹履泰一听如此,就赶忙吩咐高大籓将银子给退了。曹知县语重心长地告诉郑芝龙:“只要你真心努力剿贼,不愁乡兵不为你们助阵,谈钱就伤感情了。”听了曹知县的许诺,郑芝龙感动得不行,胆气登登登地粗壮起来[10]。
曹履泰对郑芝龙,内心一向并没有好感。答允他乡兵助战,也是别有用心的。用他的话说,郑李反目,已不可能破镜重圆,招抚李还不如帮助郑。郑若成功,对上头都有好交代;若失败,让郑李自相残杀,也可享渔人之利。[11]
曹知县能够帮助郑芝龙的唯一法宝,也就是所谓的“渔兵”。曹履泰的渔兵做法,始于中左。
这块叫做“中左”的厦门岛西南地区,是曹履泰最大的心病。曹履泰说过,就是这一块土,让他多年受累。海盗来了,这里是战场;海盗招安了,这里是贼窝。海盗来了,有劫掠之苦;海盗受抚,又有调驭之难。郑芝龙在招安之前,和李魁奇在此聚众三万余人。招安之后半年有余,还有以万计的旧日匪兵,聚集而不肯散去,劫掠地方如同家常便饭[12]。
曹知县忝为一县之长,手中却无将无兵,只好寄希望于人民战争。他将中左(厦门)周边的乡间渔户组织起来,得兵员约2000余。这些人马按地区分为32社,每社立一“社首”,每10人编为一甲。[13]组成的队伍,就叫“渔兵”。设立的初心,用于各澳自卫。有警时,附近各澳的渔兵,还可以相互支援。曹履泰是个有远见的聪明人。他的计划,就是把渔兵建设成为有组织的军事组织,因此采用一系列的措施,如造册登记、制发印章、编订章程等等。章程名叫“团练渔兵款目”。款目的要点有:
一、粮饷:遇有警报到澳,澳长立马集合出战。从这天开始,每人每天给银3分。如果5天以内缴获贼船和首级的,除论功行赏外,口粮钱每人每日增加2分。
一、器械:有自备的,也官方提供的。而火药等项目,又澳长各自先行料理。不要临战才申请而贻误战机。
一、功次:只要凶贼是执械抵抗的,全由乡兵斩杀。功劳报县,官军将领有冒功的,各澳可以报告查究。被俘虏的敌兵,只要不持兵械、不逃跑、不躲藏,就不许随意杀戮。
一、虏获:缴获的敌船,除神飞炮、百子铳一类大型火器报官存用外,其余刀枪和所有物件,全部听凭有功人员,自行分配。
一、船只:凡在战斗中受损的,由官方估价给于维修费;缴获的贼船,存放各自的澳中,由澳长收管,以便急需。
一、应援:如果各澳有贼船袭击,左右澳的澳长都必须带领澳兵支援进攻,不许坐视不管。[14]
尽管同安各澳都有“渔兵”,但真正能入曹知县眼的,就只有刘五店澳的渔兵。他提议并获批将刘五店渔兵当做机动部队,中左和其他各澳一旦有紧急情况,队伍即可军事援助。曹履泰组建起的这支渔兵,有渔船23艘,兵员1097名,其中刘五店492名,石浔等澳605名。
十二月初,李魁奇领着海盗组合和400多艘战舰,在浯屿洋面与郑芝龙约战。同安渔兵千余人、渔舟50余只,协同郑芝龙迎战。从初九日战至十八日,三次交锋,三次大胜,杀死、溺死、生擒者数以千计,上岸解除武装的,更不知其数。李魁奇一伙落魄逃往广东。[15]
战后行赏,省府拨银100两为奖金。指明其中3两赏给哨总许克俊,其他的分赏船总、哨长、社首以及阵亡、受伤的渔兵。金额是有点少,但在满地灾荒的时候,能挤出这么些银两,也着实不易。幸好官府预先有规定,敌船上的战利品,全由获胜者支配。这一点确实很能鼓舞士气[16]。
图 3:郑芝龙画像(网络)
崇祯二年(1629年)正月十五日,郑芝龙又与渔兵联合追击李魁奇,到达广东惠东盐州港。贼众正上岸抢掠,一半在船,一半在陆。郑芝龙军队拦腰突袭,李军阵脚大乱,四处溃逃,死伤的、逃散的,又是不可胜数。缴获贼船80余只、贼人400余名。曹履泰高兴地大呼:“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快事啊!”[17]
这年八月,李魁奇侵犯寇龙溪县,被击败。郑芝龙乘胜追击,在金门料罗湾再次击败李魁奇,并斩杀之。[18]胜利后的郑芝龙,更加意气洋洋,继续实现其剿杀昔日海盗兄弟的诺言去了。

注:


[1]江日升《台湾外记》卷1:“李魁奇者,渔父也,泉州惠安人。从幼出入湄洲沿海。深识水性,身藏水底,半日不起,口能转气,眼见诸物。年二十九,两臂有七百斤之力,纠合诸渔船,劫掠商艘。”(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页)

[2]江日升《台湾外记》卷1:“芝龙从颜思齐为盗,时名一官。至齐死,结十八芝,渠为首,名芝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页)

[3]徐日久:“郑芝龙抚后,与泉绅燕眤甚洽,留饮十许日。部下李芝奇等不能无望。又蔡道既已宽郑,而仍欲李绑缚投见,尤不能平,遂叛去,焚掠官船,名为与芝龙为难,声势汹汹。” (《真率先生学谱》第4册,戊辰,第8页;国家图书馆 中华古籍资源库)

[4]《福建巡抚熊残揭帖》:“至十月初旬,芝龙入谒道臣蔡善继。其头目李芝奇、郭芝葵等遂鼓众支解。芝龙之弟郑爵魁,将芝龙坚船、利器、夷铳席卷入海矣。”(《明清史料》戊编 第一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0页)

[5]《崇祯长编》卷11 :“姑准抚臣朱一冯、按臣赵胤昌等奏,给与札付,立功自赎。舟中胁从,尽令解散;海上渠魁,责令擒杀。俟果着有功绩,应否实授,奏请定夺。”(《明实录》附录,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第636页)

[6]曹履泰《上熊抚台》:“贼所恃止乌尾船。细查之,委是难攻。其船有外护四层。一破网,一生牛皮,一湿絮被,一周回悬挂水瓮。铳不能入,火不能烧。且比芝龙船高丈余。自上击下,更易为力。”(《靖海纪略》卷3)

[7]曹履泰《海上近事与黄东崖、颜同兰、丁哲初、林让庵》:“郑芝龙自受抚以后,其余党未散者,尚多野性。有犯者,不肖督乡兵杀之,不可胜计”(《靖海纪略》卷2,《台湾文献丛刊》第33种,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39页)

[8]《福建巡抚熊残揭帖》:“今又闻芝龙因势孤力弱,复募无赖棍徒为补足原部之数,且仍以措饷为请。是海上既添一羽翼,而内陆又增一廱疽。”(《明清史料》戊编 第一册,第80页)

[9]曹履泰《上朱未孩道尊》:“前月念一日,有刘五店小渔船四只,至古宁大洋捕鱼,被贼掳去船一只。鱼船归报本澳。次日,约会渔民,驾船三只,扮作客船,到前日被劫洋中。贼果驾小艇四只,将船钩住行劫。渔船中埋伏之人,执械齐起,两贼艇逃去。两艇之贼,赴水溺死。艇即举火焚之。正在闹嚷之时,适有宋辅国,乃郑芝龙之家长老,自石井回来。望见焚船,以为贼也。扬帆直冲。鱼船之人,又以为贼伙之再至也。并力格斗。此众彼寡,力不能敌。鱼民将宋辅国等十五人尽杀之。此时并不知其为辅国也。彼此对垒,势不两立,亦迫于不得不然。”(《靖海纪略》卷2,第24页)

[10]曹履泰《上熊抚台》:“李魁奇夺驾大小船百只,住泊中左外较场,招聚贼伙三千余人矣。职令各乡总督率乡兵数千人,于要路堵杀,贼不敢登岸。初六日,郑芝龙自刘五店而往石井,招募乡兵数百,借本县船五十余只,以为剿叛之计。初八日,芝龙封银二十两与刘五店澳长高大籓,要募乡兵五百名。职令大籓还伊银。答之曰:汝辈真能发愤剿贼,乡兵自当助一阵,何须银为?以是芝龙感激思奋,胆气甚壮。”(《靖海纪略》卷2,第28页)

[11]曹履泰《上熊抚台》:“芝龙与魁奇万无复合之理,抚魁奇不如助芝龙。若得成功,便可入告。不成乃若辈自相煎熬,我可以享渔人之利矣。”(《靖海纪略》卷2,第29页)

[12]曹履泰《上司李吴磊斋》“中左隶于同安,去县城仅五十余里,职之频年受累,止此一块土耳。寇之至也,以此为战场;寇之抚也,以此为窟穴。寇至有劫掠之苦,寇抚有调驭之苦。而寇抚之苦,不减于寇至。……戊辰年,郑寇与李寇同抚,聚众三万余人。议抚之后,越半年而蚁聚不散者,尚以万计,仍肆行劫掠,与同民为难。”(《靖海纪略》卷3,第53页)

[13]曹履泰《上蔡道尊》“中左单虚,附近乡兵,约有二千余人,分为三十二社。职令其每社立一社首,每十人编为一甲。”(《靖海纪略》卷2,第35页)

[14]《团练渔兵款目》:“一、粮饷。遇有警报,本县飞檄到澳。澳长实时点集出水。以是日为始,每人日给银三分。如五日以内获有贼船首级者,除功赏另行外,口粮每人日加二分,钱粮俱本乡自处给发。一、器械。有自备者,有官给者,及火药等项,澳长各先料理。毋至临时方请,致误事机。一、功次。凡凶贼执械拒敌者,俱听澳民登时斩首,赴县报功。寨游将领敢邀抢及买求者,禀明申究。如真正被掳,不持兵仗逃水自匿,或偃伏船舱者,不许妄杀。此又是各人自存心地,毋造冥业,何俟余言。一、卤获。凡牵获贼船,惟神飞、百子诸大火器,报官存用。其余刀枪及一切所有之物,俱听有功员役,自行分取,以为剿贼之资。  一、船只。凡以击贼致有损坏者,即官为估计给价赔修;所获贼船,各存该澳;一面整理给澳长收管,以便急需。一、应援。凡澳口邻近,倘有贼船分<舟宗>突入者,左右澳长,俱须督率澳兵,前后邀击,毋得坐视。”(《靖海纪略》卷4,第67页)

[15]曹履泰《海上近事与黄东崖、颜同兰、丁哲初、林让庵》:“至十二月初九日,魁奇连结陈盛宇、钟六、周三诸伙,以四百余艘入旧浯屿约战。本县助以渔舟五十余只、惯海壮丁千余人,协同芝龙迎敌。自初九以至十八日,连捷三次。杀死、溺死、生擒者千计。而登山解散者,不知其几。于是叛伙落魄而逃,竟下惠、潮。”(同前)

[16]曹履泰《查由渔兵功次》:“调发刘五店澳总高大藩招集各渔船民兵,整肃队伍,遇贼贾勇,剿捕有功,照格行赏。获有贼赃,尽数均分。”(《靖海纪略》卷4,第72页)

[17]曹履泰《海上近事与黄东崖、颜同兰、丁哲初、林让庵》:“正月十五日,芝龙复同官渔兵穷追之,直至<土敢>下,又至盐州港。刚值众贼攻掠乡堡。半在船,半登山。不虞芝龙突至,四面剿杀,众皆溃乱。死散者又不知其几。擒回贼船八十余只、贼四百余名,此从来未有之快事也。”(同前)

[18]《重纂福建通志》:“秋八月,李魁奇寇龙溪县,把总吴兆燫、张天威等击败之。郑芝龙击败李魁奇于料罗,斩之。”(卷267,第41页,同治戊辰刻板) 徐日久的记录略有差异,其文曰:“庚午(即崇祯三年)(正月)初二日报获李芝奇。……廿四日,余莅斩李芝奇等四名于双门。(《真率先生学谱》第4册,庚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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