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 | 扬州,乖乖隆地咚。

扬州,是江南记忆里,温柔而倔强的女子。
你不会常常与她相见,但每到春天,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的脸。你对她有许许多多的想象,想象她环佩叮当,笑靥如花,但离近了,看她双眸噙泪珠时,又发觉根本琢磨不透她。
她有无限温柔,在雨天的瘦西湖畔氤氲,在月光笼罩中的二十四桥游荡,在三月的福缘寺一场桃花雨中纷扬落下,这些曾在梦里出现的温柔,真实地触摸时,又仿佛摸到扬州倔强的骨骼。
这就是扬州罢。一个在唐诗宋词里浸泡了太久,早就酝酿出酒香的城,只要提起,便陷进一场醉梦里,那梦里飞燕下琼楼,春雨敲窗,还有一个着绿衫的扬州女子坐在亭台水榭边上,唱着婉转的歌谣——
俏人儿来,俏人儿来,扬州城奇瑰多少,怎能不去瞧一瞧。
清代文人李斗写了一本《扬州画舫录》,堪称清代扬州百科全书。这本奇书开篇讲了个故事,说扬州官河边上的大王庙里有个香炉,灵异得很,炉底总积着水,细看水中还涨着银沙,有人从水里借沙淘银,果然淘出了银子,然后欢天喜地把沙子还了回去,后来借沙淘银的人越来越多,但记着还沙的人越来越少,最终“沙渐隐”。
这个故事,就像是一个关于扬州的隐喻。总觉得当年坐在宴游船上纪录扬州点点滴滴的李斗,怕是早就在一片盛旺娇奢之中,窥探到了扬州在那个时代的结局。
把时间拉回千年以前吧。扬州是据盐而起的城市,千年扬州城史,即是千年中国盐史。盐一本万利,再加上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大力加持,扬州之繁华可比今日世界之纽约。扬州盐商夸富逐金,穷奢极欲,修豪园,养名姬,培戏班,赛巧厨,几度接圣驾时一掷千金的劲儿,连皇帝看了也要惧妒三分。那时的扬州城,昂扬,尽兴,确是如梦风华。
可到晚清时,西洋文明涌入,铁路与海运把古老的漕运远远地甩在了时代的后面,扬州一切引以为豪的资源逐渐瓦解,消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梦初醒的扬州城已经再也追不上了。从一个声色犬马的“销金一锅子”,到一个气喘吁吁的没落古城,扬州只花了不到三代人的时间。
二十世纪初,郁达夫曾为典故中的扬州风韵特意前往,乘兴而至,失望而返,回家后给林语堂写信:“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胸中怀着一股怨气说:“那欧阳修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你就在上海做梦想想就好!”如此喟然。
但人们常说世事难测,难测也难测在这里。
当年被日新月异的时代震得手足无措的扬州城,索性停下了脚步,好好打理自己一方家园,守住能守住的旧堂故巷,做好能做好的三时三餐。那旧时的清丽留在骨子里,褪不掉,那就用在生活的闲暇处,只为取悦自己舒心;那火树银花的时髦太遥远,追不上,干脆不追了,扬州有扬州自己的妥帖。
这样的扬州,衬在瘦西湖的烟雨中,逐渐亭亭然一种伶仃之美。等到了如今,各个城市都在铆足劲追逐国际的时候,疲倦焦虑的中国人恍然想起,在南方,还有这样一个“竹西佳处”,接得住夙夜梦寤的江南情怀,盛得下临风对月的一唱三叹。世事变迁,扬州真成了一个古老悠然的旧梦,成了中国人每逢三月的心灵故乡。
在扬州开出租的司机说,扬州一年的游客量,有一半都在春天。谁叫李白当年绣口一吐,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从此成了再也无法超越的绝世广告语,惹得众人被蛊惑着,一到这阳春时节,未等身动,心已到扬州去了。
倒也不能把责任都推到李太白身上,春天的扬州实在太美,真真叫烟波千里,潋滟春潮。从石塔寺沿着护城河一路慢慢走着,岸边桃李绽春色,新柳吐鹅黄,春日的风拂到脸上还有些清凉,就这样一直走,可以走到瘦西湖,那就正好坐在附近茶馆里歇歇脚,看看风光。这样的扬州,足以满足你对于一个古老江南的春日想象。
图 | JIEMOS PHOTOGRAPH
这样的春日想象里,当然少不了园林。扬州园林与苏州园林那种“小天地里摆弄大文章”的精致雅趣略有不同,扬州园林更加大开大合,以著名的“何园”为例,建造者何芷舠为它取名“寄啸山庄”,旷达中略带一丝江湖气,走进去,高墙深院,层楼四合,仿佛闯进哪位世外高人的大宅。
这座“何园”最为人称道的复道回廊,全场一千五百多米,串联起东、西园子,层叠环复,与池沼山石亭台楼阁穿插交错,景与物相融无间,尤其当湖心亭里,广陵古琴的演奏声音响起,乐声回荡于廊宇之中,悠悠扬扬,仿佛误闯回这宅子主人尚还在此生活的时光。
但你如果只是短暂路过扬州,也不必因为错失浏览名胜而遗憾太多。在扬州,园林不仅仅是被保护起来的古迹,而是一种深入的审美,或可以说,整个扬州城,就是一个大的园林,信步其中,常常有不期而遇的景色,有绵延的古意,亦有生动的人间烟火气。
若是远远看着哪个巷口种着一棵老树,那就钻进去逛一逛,巷子里的房子还是百年前的清水砖墙,门口的石墙上垂下的藤蔓郁郁葱葱,橘红色的凌霄三三两两地呢喃,等着夜色降临可以看看扬州的月亮。巷子尽头的水井已经楔在这片土地上六百多年,见识过多少物是人非,如今井水依旧清亮。
微风穿堂走巷,把几声狗吠带到耳畔,又带走,就这样一直往巷子深处踱去,那些旧日斑驳的时光慢慢溯回,仿佛下个拐角转过去,就能与一位抱着琴的扬州女子撞个满怀。
图 | 大卫
曾经的扬州,繁华如梦,文人骚客皆尽于此,流连一番,不舍离去,留下几篇诗词,于是扬州就成了多少人胸口的朱砂痣,心中的白月光。
如今的扬州,经历几番大起大落后,重新稳住了阵脚,不慌不忙,仿佛从“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诗情画意中走了出去,终又走了回来。
图 | 大卫
但一座城市令人贪慕,绝不止于景色有多迷人,更是在于这里生活的人是怎样的姿态。或许这也是为何,扬州总能牵绊住过客的心——扬州人惬意的生活方式,着实令人神往啊。
一个城市的气质,从这座城市里的人如何吃早餐这件事,就可窥得大半。扬州人这顿早茶,说是早餐,实则能吃到晌午。所以不必着急,慢悠悠地奔着习惯吃的茶楼过去,落座,抿一口绿杨春,味蕾就醒了,再夹一筷子烫干丝,吃个绵软柔韧,这顿早茶就正式拉开帷幕。
图 | 佳七七
茶楼园子里正架着戏台,唱着越剧,丝竹之音百转千回,稍一愣神,就唱过了一本。这时,蒸笼屉子也端上来了,翡翠烧麦碧绿诱人,以春日的荠菜为鲜,清香幽远,一口难忘;三丁包白嫩宣软,咸鲜适口,是扬州人从小吃到大的味道。蟹粉汤包要稍稍冷一下再吃,否则里面的汤汁甫一入嘴,容易烫了舌头。吃的时候先轻轻磕出一个小口,然后尽情吸吮汤汁,蟹的鲜甜精华全入了肚,再拎起汤包的褶皱,把包子一点一点送入口中。
老扬州人有吃早茶的分寸,懂得每样吃点,但不吃多,若是等下有饭局,尽可从容地去,若是无事,就继续坐着,听听戏剧,或是评书,晚点再加一碗虾仔饺面,吃饱后溜达回家午憩,要多适意有多适意。
图 | VIEW21
淮扬菜如今独步天下,堪称中餐高阁之代表,不仅在于其口味与审美兼具,更在于它是自上而下,表里一致的地方特色。扬州早茶,上得厅堂,下得街巷,能俘获人心,用的不是攻城略地刺激味觉的方法,而是这一份最适口香甜的贴心。
如今人们爱扬州,恋扬州,是喜欢扬州复古的美,喜欢扬州惬意的慢。或许,有过那样肆意张扬、穷妍尽巧的时光,哪怕岁月骤变,也再更改不了这座城市根骨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基因。人人艳羡的悠闲,不是扬州人浮于表面的放松,而是“人生就在于享乐”的格言。
站在今日的扬州城往回看,那些难以触摸的往日富庶或许无需缅怀,时光总会给予答案。
编辑 | 湃耳
-特别鸣谢-
Simon麦、 JIEMOS PHOTOGRAPH、
大卫、佳七七、VIEW21等的图片
-参考资料-
李斗《扬州画舫录》
朱自清《我是扬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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