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蕲事】寒冬腊月北风起
寒冬腊月北风起
按照农历算日子的话,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就是一年中最冷的冬季了,这三个月也因此被叫做寒冬腊月——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咱浠水呢,十月还叫十月,十一月则叫冬月,十二月则叫腊月了。
浠水的惯例是:十月忙秋收冬播,腊月忙准备年货。处在这两个月当中的冬月似乎要相对清闲一些。其实不然,冬月也有冬月的忙事,有时候忙起来,可能比十月和腊月更忙。
农谚有云:“小雪腌菜,大雪腌肉。”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和大雪两个节气,基本接近或者正好骑跨在冬月。浠水人钟情于腊鱼腊肉,所以很少有人选择在冬月腌鱼腌肉,而腌菜则正当时。我在杭州生活了20多年,知道江浙一带腌菜首选雪里蕻(红),但是浠水人腌菜远不止于此,雪菜、芥菜、白菜、萝卜菜缨子都能腌,还有萝卜、洋姜、蓼韭坨儿。冬月初早晚寒冷异常,好在白天的太阳还是比较煞实的。于是把菜园子里新割回来的青菜叶子在池塘里整棵整棵地洗干净以后,就近摊晒在塘岸边的芭茅蔸子上、树杈上——上午还水灵灵的绿叶白茎,下午可能全都蔫妥妥了。这样的太阳晒上三篙,就可以收回去准备装进专门腌菜用的坛或缸里了。
雪菜、芥菜、白菜、萝卜缨子的腌制方法肯定各有不同,因为在我的记忆力有些菜是要切碎后蒸过一遍再晒干之后才装坛的,有些则是直接将晒干的生菜整棵地装缸的。不管腌哪种菜,都是铺一层菜,撒一层盐,压实之后,再铺菜,再加盐,直到坛满缸满。小口的坛子,每一层需要压实的时候,要将一根圆柱形的条石放进坛子里,沿着周边轻轻夯一夯;大口径的腌菜坛子或者腌菜缸则简单多了,家里的男丁脱了鞋袜直接上去用脚踩,密密地踩,一层接着一层地踩。
但我总觉得这种踩腌菜的活儿一定是一项技术活儿,并非所有男丁能胜任的。因为那些年我家腌菜的时候,我祖母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娘家大侄子我的大表伯。大表伯是个聋哑人,却干得一手好农活儿,屋里屋外田里地里的活儿他都会做。每到冬月,大表伯都会来我家住上两天,白天帮我祖父捶苎麻搓牛绳,晚上就一坛接着一缸地帮我祖母踩腌菜。
用熟菜作材料的干腌菜是不需要水分的,所以洗过晒过之后再切碎,再蒸熟,再晒干,直到装进腌菜坛子,塞得满满的还需要对坛口加密封存。而以生菜作材料的腌菜,晒过的青菜在层层加盐之后,还会自动渗出汁水,腌的菜越多汁水也就越多;这些悄悄淹没腌菜的盐卤汁水并不需要倒掉,只需要在最上层压上一块有分量的石头,再给广口坛子或者腌菜缸加锅盖或木板盖住即可;加压石头之前,还可以在盐卤汁下铺一层小萝卜(拇指头那么大的最好)和洋姜(整个儿或者对半切开均可),等到腌菜可以出缸做菜的时候,那些腌过的小萝卜头和洋姜也腌制好了,酸脆爽口,别是一番味道。
好像浠水人的菜园子里有一种叫做“上海青”(或者叫“四季青”)的小青菜不大用来腌制着吃,不仅仅因为这种菜的棵头较小,更因为冬月的晨霜下来之后,“上海青”就变得特别的甜,比红苕(番薯)还甜,比秋天里吃到的很多种的瓜果还甜!浠水人特别爱吃霜后的“上海青”!这就不奇怪那些年,为什么浠水人的菜园子里一半的面积用于栽种“上海青”了。
一旦“上海青”占据了浠水人的餐桌领地,红苕不得不靠边站了。可是家里堆得跟小山似的红苕,是主食(大米)的替补品,不可不吃,不爱吃也得吃!那就变着花样儿吃吧!所以在做腌菜的同时,尤其是做那种先蒸后晒的干腌菜的同时,浠水人也会蒸掉很大一批红苕,蒸到七八成熟以后,即刻拿出切片,次日便在山岗上向阳通风的地方猛晒,连晒三五天,直晒到那暗绿色或蓝黄色的熟苕片又干又硬,甚至卷曲到变形了,才把它们收起来,用被单包了,悬挂在屋内高处的梁上,等到腊月炒花生做糕粿的时候,再取下来一同炒制,做成炒苕粿儿,是春节待客的必备品。
江浙一带也有将吃不动的番薯蒸熟做番薯片的吃法。但是江浙人的番薯加工只到蒸番薯这一步,后面即使加上一道晒制的程序,也只是把表层的水分挥发掉,内里的水分还保留着,吃这样的番薯片就跟“拉皮条”一般,纠结得很!浠水人的炒苕粿儿却越吃越精致,在红苕蒸熟以后,直接切片的做法已不多见,更多的是将红苕捣成泥,加进芝麻和新鲜的干橘子皮,再擀成薄皮,晒一天之后,剪出各种几何图形,再晒到蹦蹦干,藏至腊月底,炒出正月广受欢迎的红苕粿儿!
冬月做腌菜,蒸红苕,切苕粿儿,这些活儿通常是近邻的几家一起做,忙起来的时候通宵达旦,东家西家地连轴转,一点也看不出来“清闲”的迹象。
秋收冬播以后,田地里大都是新栽的油菜,和破土而出的麦苗,或者光秃秃的休耕的土地。但是有一种庄稼却依然杵在田里,不经历三五场霜打是不会收割的。那便是甘蔗。大约是在冬月过半以后,田里的甘蔗经受了几场重霜了,它们的甜度应该达到了最高值,收割的时机就到了。
但甘蔗不是用来“收割”的,而是用来“起”的!
起甘蔗的日子到了。生产队长先招呼一拨儿高个儿的男劳力下到甘蔗田里,将甘蔗杆儿上繁茂的长叶子去掉,自下而上,直到高个儿们的手够不着的部位,那就是甘蔗杪子,手起镰刀落,砍了。这一拨“松箍儿”(活儿)做好,原本茂密的“甘蔗林”一眼望去,只有满眼的甘蔗桩了。此时轮到女人们下田收拾散落在地面上的甘蔗叶子和杪子了——细心地女人们将甘蔗叶子和甘蔗杪子分开捆好(叶子晒干做柴草,甘蔗杪子还可以喂牛喂猪),提到岸边埂子上,一蔸蔸的甘蔗桩子就可以开“起”了!
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男人们用板锄将甘蔗连着蔸子从土里刨出,任由失去根部关联的甘蔗桩子纷纷斜倒地;后面自有女人们处理,她们手脚麻利地削去甘蔗蔸子上的须根,斩掉蔸子上老节头,剥去甘蔗茎秆上的包衣。等到这些赤条条的甘蔗被一根根地捆在一起,早有牛拉的板车候在岸上,一批接一批地送它们去一个集中堆码甘蔗的地方,那里有木制的轧车、有大木盆、有老土灶、有老黄牛、有抽着纸烟的熬糖师傅。那些掰折了的半截儿的甘蔗是不需要上捆的,自然就成了甘蔗田里劳动者们的口中物了。这片在田里见证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甘蔗林,在冬月为人们带了最甘甜的日子!
冬天,不光有甘蔗和甘蔗糖,还有塘,还有干塘。浠水人喜好的腊鱼腊肉,虽然制作是在腊月,其实准备工作在冬月就开始了。尤其是腊鱼所用的鱼,并非腊月现捕的,而是冬月干塘时备下的。冬月干塘,在浠水人的生活里,不亚于腊月备年货,热闹极了。
干塘前一天,已经事先抽掉堵在塘堰四围的漏口(念做“楼口”)的砖,塘里的水差不多先放掉了三分之一。干塘这天的早晨,大队里分管渔业的干部肯定第一个前来报到,他指挥手下人在不大的水面上,东西南北各撒一网,捞起的鱼苗迅即转移到临近的鱼塘里放养,那些欢蹦乱跳的大鱼,全都放进了生产队里备好的大木桶,桶里有薄薄一层清水。
他们撒网的时候,周围一转子人看着,有的甚至离开自家的早餐桌捧着饭碗赶过来凑热闹,仿佛捞起的这些鱼马上就可以成为他的碗中餐一样。渔管干部一行刚走,柴油机即刻突突突地响起来,两根粗长的弯管一头埋进池塘里,一头甩在塘堰外——甩在外头的管口喷射出巨大的水柱时,塘里的水线就在人们眼皮底下一点点地收缩。柴油机的响声和抽水管吸水口的巨大动静,早已惊扰了水底下的各色鱼种,它们在水面下东奔西赶你挤我撞,早已把水搅浑了。看热闹的人们都挪不动步子了,都不想干别的活儿去了,仿佛那水底下蠢蠢欲动的鱼儿们随时会跳进自己的怀里,仿佛自己一离开那要到手的鱼儿就成了别人家的了。手疾眼快的伢儿心思活络一些,他们不像大人们死死盯着塘里的鳙草青鲢那些大家伙,鲫鱼、白条、鳊鱼、鲤头壳则是他们的最爱,这些个头偏小的杂鱼很容易被抽水管的莲蓬头吸出来,在出水口外活蹦乱跳呢!于是小伢儿们从家里拿来箢篼或者竹篓子,在出水口那边抢占地形,接“现成货”!
当塘里的水抽到只剩下一层“皮”了,抽水机便歇了气,由生产队长指派人下水去把水底下的大鱼和能抓到的杂鱼悉数收服了——水是浑水,哪里能“悉数收服”哦!等到大人们去岸上过秤分大鱼的时候,塘里那一小片水域这时候就成了孩子们“大肆捕猎”的天地了!别看时令已经是冬月中下旬,下水抓鱼的伢儿们却甩掉了长衣长裤,净是裤头汗衫一身短打,个个手脚并用在水里抄、摸、探、抓,各种招式全亮出来了!就屁股那么大一块水域,从大人们指缝里溜掉的鱼儿们此刻再也无处藏身了,一个个全都成了孩子们的战利品。
干塘后的第二天,家家户户都开始晾鱼了,有队里分的鲢子鱼胖头鱼,也有孩子们在泥里摸到的翘嘴白屎广皮鲫古弄儿。
干完塘,天气日益恶劣了,太阳时常被漫天的黄云遮住了,成千上万的麻雀结成乌压压的方阵,从乡村的东边飞到西边,又从西边折往南边,它们向世人宣示:下雪的日子不远了。浠水地理位置有点尴尬,在江北,属于湖北,偏偏又不是北方,冬天没有烧炕的习惯,抵御寒冷主要靠自己体内的热量扛着。让日子过得暖和起来,成了冬月的人们最重要的事务。穿衣戴帽是最贴身的保暖措施,厚重的棉衣棉裤是居家必备的。
改革开放之前,浠水人常穿的棉袄大致有三种。条件好的人家或者干部子弟,他们时兴穿一种短大衣,有着棕色的毛领子,缀着双排大扣子,腰部有侧斜式的深口袋,据称是“列宁服”的一种,穿着不臃肿,干净体面有派头,只是在我家里从来没人穿过这款短大衣。另一种是工装棉袄,蓝色为主,胸口上印有“安全生产”几个字,一道道直上直下的明线压实了粗棉布里边的花绒,仿佛这些工装棉袄是由一排排的充气管编成的;偶尔可见棉袄后背上印有“大冶有色”或者“武汉钢铁”字样的,那是家里有人在大工厂里的标志。大多数浠水人穿不起短大衣和工装棉袄,他们只有自己家的老棉布和老棉花缝成的老棉袄,和尚领子,粗布面子,细布里衬,还不能直接外穿,得罩一件耐脏的褂子蒙在外层,否则就是“穿线身袄子”,会叫人笑话的——这种袄子我穿了十几年,早晨起来尤其犯愁,一沾上身就觉得冰冷似铁,老半天焐不热。
身上的棉衣穿上了,头上的帽子不能少。部队的绿色军帽是那个时代最为时尚的打扮,不管身上的棉衣多么不合拍,只要有一顶绿军帽,人的精神头马上就来了。供销社里好像是不会卖绿军帽的,现役的、退伍的军人就成了香饽饽,他们带回来的那几顶帽子会让身边的人立马有了光辉形象。实在搞不到军帽的人,只好选择其他颜色的帽子了——只要样子还是那个样子,那就凑合着戴吧。
穿衣戴帽还不能抵御袭人的寒气的话,烘炉儿就该出场了。烘炉儿就是一个加了提绊的小陶罐儿,分上釉和不上釉两种:上釉彩的烘炉儿在提绊和罐身交接处,制陶师傅们很用心地捏了一对克蟆(青蛙)趴在那里,我们通常称之为“克蟆烘炉儿”,两角五分钱一个;不上釉彩的烘炉儿露着沙陶胎的橘黄色或者浅黄色,那就是黄泥的底色,因此我们称它为“黄泥烘炉儿”,一角五分钱一个。那些年我家里人多,还没有闲钱,连一毛五的黄泥烘炉儿也买不起,只好问大队窑厂里讨要那些烧坏了的烘炉儿胚子回来,将就着用(【闲散文】捡枞雀儿,怄烘炉儿)。
提烘炉儿是为了暖身子,所以烘炉儿里面装的是热烘烘的火灰,闪烁着火星的光芒。火灰里藏着火炭,栎炭烧出来的火炭最经事,但是一般人家买不起,就用枞雀儿(松果)替代。山上的枞树在大炼钢铁的年代毁了太多,枞雀儿很容易就会采完了,冬天才刚开始,怎么办?只好用一般的木头烧炭。不是所有的木头都有做火炭的潜质,提烘炉儿的人们如果遇到这些无法怄熟的生炭,常常被烘炉儿里冒不完的白烟熏得涕泪交零——实在挡不住了,就把烘炉儿放在风口上,让风把烘炉里的炭火吹成明火,人却逃得远远的。等明火熄灭,这烘炉儿里的炭也就寿终正寝,再也不会发热了。
在浠水,大人提烘炉儿的情形远远多于细伢儿,至今如此。在外人眼里,似乎浠水的伢儿们比大人扛冻一些,但是我看未必,因为细伢儿脸皮冻皴耳朵冻肿手脚冻裂的事情时常发生。而且,上学放学路上那些芭茅蔸子总是无一幸免地被顽皮的男生们点燃了取暖,有时候连山上的枞树、连课堂里的课桌面,都有可能被他们点着了烘手呢!
在我的记忆中,的确是有不怕冷的浠水人。我记得在冬日的生产队大会上,总有那么一拨人挤在一堆,叽叽喳喳有说有笑,还没完美了,全然不顾队里干部在会上讲了些什么。这一堆叽叽喳喳的人,是一群年轻的女子,她们的手上都有着三四根冰冷的钢针,针上绕着的是棉纱线,就是那种白纱线手套拆出来的棉纱线,只不过已经用红的绿的蓝的燃料染成了红的绿的蓝的纱线了。从白手套上拆出的染过色的纱线,在她们手中的钢针下又变成了毛衣、毛裤、毛领。
那些冰冷的钢针早已被她们焐热了,因为她们的内心是火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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