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逝者
——纪念逝去的生命和爱
注:节选自1994年旧稿:四万字长篇随记《逝者》第四节。三年后,父亲作古,八年后,母亲作古。以此祭奠逝去的岁月,叩问生命的意义,怀念我至爱的亲人。
摄影:选自家乡骨灰级旧照片。致谢摄影者。
她的母系家族是个非常庞大、非常复杂、非常守旧的家族。在旧中国的南方,它实际上成为一般诗书之家迂阔清高、又冥顽不化的某种象征。随着时代的变迁,它不可避免地由自珍自守而走向式微。写到这里她不可能不产生某些令人好笑的怀旧情绪。她风韵犹存的母亲当初曾多少次在夏夜不眠的星光下,在宽敞的庭院乘凉的时分,向儿时和少年时代的她描述当年那个庞大的诗书之家曾经拥有的辉煌。那对于少不谙事的她,纯粹是天方夜谭般的遥远的故事。她清晰地记得,每每讲到动情处,她的母亲便会黯然神伤。教师出身、曾又能歌善舞的母亲便会哼起某一段泛黄的诗词或歌曲。那歌曲至今忆及,才发现它浓浓地散发着四十年代醉生梦死的甜软气息,那诗词则往往是她母亲的父亲、或是外公的兄弟、她们称之为八叔做的。诗词中所呈现的睥睨万物、又自闭自守的况味,很容易让后来上了大学的她想到那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彭泽令以及愤世嫉俗却又一心想受皇帝青睐的太白诗仙。说句惭愧话,当年母亲向她传授的家族诗词,在她的脑中,已经很难捡拾起一两颗散珠坠玉了。然而,那些吉光片羽的诗词所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迂腐酸臭气,至今却记忆犹新,久久地缠绕着她。那气味曾使少年的她沉溺其间长达四年之久,直到她的大学时代结束。
她曾多少次徘徊在当年母亲的长辈开辟的祖业地基的故址,在她依稀的记忆中,还能遥想当年那非同一般的风采。那青石砌就的深深的庭院,那四围雕梁画栋的门廊抄手,以及雕花的木格门窗和精致的屏风,还有庭院四角繁茂的月桂树、桃树和海棠、梨树,后花园那齐膝深的荒草和一泓逐渐干涸的水沟,都曾引起许多年后、已长大成人的她莫名的伤感。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在她长到五岁时,她母亲的大家族分崩离析,她随着父母也搬出了那深深的门廊。少年时代的她,曾不厌其烦地光顾那逐渐破败的老屋,在老屋深沉的夹墙里做着捡到唐窑宋瓷或一捆泛黄破旧的密籍的美梦。那回音嗡嗡的夹墙果真让她拾到诸如小瓷人、铜铃铛之类的小玩意。年深日久的独处和遐想,养成了她多愁善感的性格。对这性格形成的后天原因,至今她都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那老屋如今早已面目全非了。在它的旧址上,她的大舅的三个儿子建起了现代的毫无特色、乏味无聊的楼房,对曾经风流倜傥的大舅的三个儿子建的灰不溜秋的房子,她从来是哧之以鼻。当年先人的风采和诗意也被那些不争气的子孙挥霍殆尽。想象半个世纪以前,不到二十岁的母亲女扮男装、俊逸可人,出入房前屋后,与先后驻扎于庭院的共产党、国民党两方部队应付自如谈吐得体的风韵;想象大舅一袭青袍、横笛入袖、顾盼从容的儒雅形象,想象她的八爷翰墨淋漓、吐纳风流、寄身国民党门下,和共产党秘密往来的奇闻逸事以及最后效仿屈子、尸骨无存的结局,她常常要对着现在的风流四散和迟钝老朽做半日痴想。记得大学时代,她曾立下雄心壮志:她将来会把这些家族的历史写成书,不让昔日的风华变成当今颓废的伤感。这是壮志之一;壮志二便是:她一定沿着长江,去寻访母亲祖宗的根:传说母亲的祖父,是从下江顺流而上、来到安陆落下根基的。是江苏?还是浙江、江西?“席”姓在下江分布很广。派别流衍,世事纷纭,她又到哪里去寻找那又老又朽又不值钱的旧根基呢?现在她寂寞无为,只能守着这清冷的客厅,对着诱发她产生思古幽情的火盆作这半日无聊的空想。而今她母亲的幺妹、她的幺姨也升天而去,她那永远洁净、永远温熙的外婆,带着她冬夏的一袭青白衫裤和守寡四十年的安静,离开这如梦的人世也已十八年了。那曾让她热血沸腾的雄心壮志而今也漂白如梦。她似乎已毫无理由为代表南方腐朽存在的读书之家的破落怀抱任何惋惜之意。她们的巴金老人不是在他的煌煌大著中,对《家》、《春》、《秋》中已死或将朽的人物作了否定性的定论么?她只能是为世事无常、人情不驻来一番乏味、空洞的沉思。
她沉思人的个体是那么孤立无援的东西。他们来到这世上,或喧哗或孤单,为自己、为亲人、为生命的快乐和充实,人们坚持着活下去。人与人终究是无法援手的,哪怕是最亲爱的人、最深挚的爱,都无法帮你援渡,终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将离你而去。有什么可以依赖和可以信托的呢?有什么能够稍稍弥补必将来临的恐惧呢?是生命本色的力量吗?还是大自然深潜不移的魔力?她希望她有始终如一的坚持和诚篤,她希望自己在生死面前有足够的洒脱和超拔。不过那样的境界谁能够进入呢?她能吗?
她沉思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那么物质的东西,任何神圣、伟大、有关精神的联想都会在一撮白骨面前全部崩溃。她这样说是有强大依据的。她的可怜的幺姨到火葬场,最后投入那温暖的火光中,最后化成一撮白灰的全部过程,她都会刻骨铭心地记之永远,直到有一天她也化成飞烟。在出殡的浩浩荡荡的车列中,她曾遥遥地注目前面大车上那葱茏茂盛的花圈阵容,缥缈的心中便想起古人说的话:有情天不容、泪枯即见骨。还有“情深不寿、爱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或许人只有淡泊无欲、无我无执、无嗔喜爱恨,历练成佛家心怀,一脸寡淡,一身金刚,才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天了?但这样的人生岂非空洞之至?这样的生活岂非无聊透顶?人的一生至少总有一件让他为之痴迷为之眷恋的东西,为情也好、为道也好、为信仰也好、为艺术也好、为名利也好、为食色、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也好、为珍物收藏也好、甚至于为钱也好。一无所依的生活是彻底的黑暗。一无癖好必无深情。一往情深的、持之不悔的、至情至性的人才能享受生命极致之美,才配领受自然的盛宴。
她的幺姨,宇宙大化吸纳了你,生前你无寿无福,面对这熊熊的火光,她祝你冥福。这熊熊的火光似乎很能让人联想到西天上灿烂动人的晚霞,死去的人这是升天上路了。她的幺姨就是那样缓缓地步入了天堂的火光中。而今她坐在火盆旁沉思:仿佛那天死死拽住幺姨遗体不放的人,不是一个被幺姨生前总亲昵叫着的那个心力交瘁的骊骊,而是另一个人,一个精神世界的某根支柱轰然溃塌、对这无常的虚伪的人世怀着黯淡情绪的另一个骊骊。另一个她是怎样绝望地从骨灰前飘过,另一个她是怎样绝望地听着旁边的人议论风生,旁证博引死人在炉内的各种形状——几乎很有一点视生死为常事的英雄气概了——另一个她是怎样绝望地大叫、反胃,在殡仪馆那肃杀的门前双泪长流?她至今忆及都不可原谅自己一时的情感冲动:为什么要听旁人的怂恿,去看那一撮令人怵然的白骨?当她站在残雪迷离、夕阳辉映的殡仪馆大门前,眼前一片残破的冬景使她如同隔世:所有人类精神美妙的、神秘的、不可亵渎的领域都在一撮骨灰面前成为滑稽和不可思议的东西。她近乎木然的伫立夕阳晚照和残雪中的背影,她知道它将永远伫立于她脆弱灵魂的尽头,在她志得意满和春梦正浓时,向她窃窃低笑、向她喁喁私语:人啊,你从何处来、你向何处去?生命沉酣中,繁华喧闹时,谁能指点迷津、哪是清凉去处?
她深深感激的是:当时土木在她的身旁,让她的精神不致轰溃得太惨太彻底。土木的抚摸和言语,至今都使她对他怀抱一份感激之情。她终于明白:无论何时何地,是贫穷还是富阔、是得意还是失意,她都是一个太精神化的孩子,一个孩子。一个永远对这世界抱有太多期许和一厢情愿、并且永远惊讶和感动着的孩子。
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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