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伊斯兰怎样从教团变身帝国,走向大扩张之路?|文史宴
文/桓大司马
从伊斯兰教建立到阿拉伯大征服开始,不过二十多年。伊斯兰教为什么会从一个宗教教团华丽变身为庞大的帝国?这是因为教义本身就具有对外扩张的因素,再与政治需要一结合,史诗般的阿拉伯大征服就开始了。
从穆罕默德去世开始,伊斯兰教团进入四大哈里发时代。与穆罕默德时代相比,伊斯兰教团从宗教教团转变为政治帝国,教义和组织的各方面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过渡时代。
穆罕默德继任者的纠纷
穆罕默德在世时,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伊斯兰教的教主,但在去世前没有明确指定继任者。当时在教内呼声最高的继承人有两个,一个是穆罕默德的好友艾布·伯克尔,一个是穆罕默德的堂弟阿里。
这两个人都是最早信教的几个穆斯林之一。
艾布·伯克尔原本是富商,皈依伊斯兰教后就为了传教事业用尽了家财,靠挤羊奶维持生计。在教团建设方面是穆罕默德的左膀右臂,在军政上经常出谋划策,手腕高明,很有威望。
阿里从辈分上说是穆罕默德的堂弟,但是从小是穆罕默德带大的,相当于子侄,还娶了穆罕默德的女儿法蒂玛,与穆罕默德的关系亲密无比。建教早期,阿里为了帮穆罕默德躲过麦加人的暗杀,当过其替身,后来在教团建设中,在神学方面有所贡献,而且很勇猛,被穆罕默德誉为“脊柱之外无宝剑,阿里之外无豪杰”,但政治方面缺少经验。穆罕默德曾经有不那么确定的话语表达过阿里可以继承自己事业的意思,但确实没有明白指认过。
这两个人由谁来继承,代表了两种路线。
大司马在前面说过,当时的阿拉伯半岛部族制的氛围十分浓厚,穆罕默德建立伊斯兰教团,其中一个目的是打破这种部族制,建立一种打破氏族、阶级界限,人人平等的带有民主意味的理想团体,并且推广到整个阿拉伯半岛,乃至整个世界。从这个角度来说,乌玛教团不是哪家的私产,连穆罕默德家的也不是,这么想的人,自然会认为应由威望仅次于穆罕默德的艾布·伯克尔来继承。
正因为对平民有这样的利好,伊斯兰教兴起以后以锐不可当之势在阿拉伯半岛传播开来,大部分阿拉伯人信奉了伊斯兰教。不过,阿拉伯半岛的部族传统仍然十分浓厚,产业家传仍然是极有土壤的想法,这么想的人自然认为应该传给穆罕默德的家人中最突出的阿里。
民主社团还是部族传统,这两条路线从伊斯兰教创教伊始就冲突不断,并且影响到了阿拉伯帝国的政治,以及伊斯兰教日后的发展。要了解伊斯兰世界的历史,对这一点不可不多加关注。
穆罕默德去世后,阿里正在为他清洗身体,外面欧麦尔等最有威望的一些穆斯林经过粗略商议就推选了艾布·伯克尔继承先知的事业并且昭告众人,等办完穆罕默德的丧事,阿里才知道继任者已经推选完毕,即便心有不满也只能忍耐了。《大征服:阿拉伯帝国的崛起》的作者休·肯尼迪认为这实质上是欧麦尔等人发动的一次政变。
网上搜到的阿里像,不知确否
阿拉伯帝国早期的史料记载,对战争的战略战术不感兴趣,喜欢记录战争中一些穆斯林的逸事,这些逸事往往能够体现伊斯兰教的教义,其中最常见的记录有战前的民主商议,以及战后对战利品的平均分配。
休·肯尼迪认为这些逸闻中有一些也可能是后世的加工,目的是为了对后世政权强调伊斯兰教注重平等的传统,敦促其注重政治平等,所以对初期乌玛内部的平等程度可能有所拔高。不过即使去掉拔高的成分,乌玛教团成立之初也还是比较平等的,而平等的同时,成员的威望也会因为与穆罕默德的亲疏和德才的高下而有所区别,最有威望的少数穆斯林就包办推举了穆罕默德的继任者,其地位还是要明显高于普通教众的。
穆罕默德的继任者被称为哈里发,即“继承人”之意,后来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让人称他“埃米尔·穆民”,意为“信士的指挥官”。阿拉伯帝国说起来是政教合一,但哈里发在宗教表述上的神性并不强,还不如萨满意味较强的中国皇帝(天子)、埃及法老(活着的神)、阿兹特克皇帝、印加皇帝。
后来艾布·伯克尔去世后,教团又先后推举了欧麦尔、奥斯曼继任哈里发,阿里一直被冷落在一边。他被排除在政治之外,就在神学方面加强对教团的建设,因此威望日盛,在奥斯曼死后终于当选哈里发。这四个哈里发被视为“四大哈里发”或“正统哈里发”(即基于民主推选争议较少的哈里发)。
穆罕默德与四大哈里发
阿里继任后,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的堂弟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利用叙利亚的资源,与阿里争夺哈里发之位,在阿里被刺杀之后最终获胜。此后穆阿维叶进行了帝国化的建设,成功地将哈里发之位传给自己的子孙,建立了倭马亚王朝,哈里发从推举变成了世袭,争议就大了。
这也促成了伊斯兰教的第一次分化。承认四大哈里发及之后各王朝的哈里发,受到阿拉伯帝国各王朝扶植的教派,就是今日覆盖伊斯兰教大部分教众的逊尼派;只承认阿里是合法的哈里发,对四大哈里发里面的其余三个都不承认,对倭马亚王朝更是恶评如潮的教派,则是伊斯兰教第二大支派什叶派。
虽然这两派彻底分道扬镳是在阿里乃至阿里之子侯赛因被倭马亚王朝的军队杀死之后,但是从穆罕默德去世开始,在推举哈里发方式上的分歧则是这两派分裂的远因,而这背后又体现出当时民主社团和部族传统两条思路的差异。
阿拉伯人为什么走向扩张
从艾布·伯克尔继任哈里发开始,伊斯兰教团的政治化加剧,因此与最原初的时代相比产生了明显变化。
在穆罕默德去世时,阿拉伯人虽然基本上皈依了伊斯兰教,但只是认同其教义的吸引力和穆罕默德的个人魅力,许多阿拉伯部落并无接受穆罕默德之外的人管辖之意。所以穆罕默德一去世,诸多阿拉伯部落虽然仍然愿意信奉伊斯兰教的教义,但不愿意服从艾布·伯克尔等人的管辖了,另有少数部落连教义也不愿意尊奉了,甚至有其他部落的巫师看到了创教的利好,自称先知来分流量。
这个时候摆在艾布·伯克尔面前的有两种选择。
一是放任自流,那样的话,伊斯兰教估计会演变成在地中海东岸具有较强影响力的诸多宗教之一,会有很多人信,但是教团的社会组织模式不一定会按伊斯兰乌玛的来,也不会有很强的中心组织,最终生存状况会与祆教、摩尼教、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状况相似。
二是阻止各部落脱离管辖,这样就能把艾布·伯克尔们心中“理想社会的模板”伊斯兰教团的组织方式推广开去。但要阻止各部落脱离,必然要动用武力,教义也必然会因为政治举动而有所改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穆罕默德时代入教之后退教自由,艾布·伯克尔为了维持伊斯兰乌玛对阿拉伯人的管辖,规定在是否要入教方面仍然信仰自由,但是一旦入教就不能退了。
后世伊斯兰教教义上面很多的补充和演变,都是因为政治状况的改变而加进去的,因为这个宗教建立伊始就与军事、政治密切相关,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把军事、政治上的行为宗教化、神圣化,伊斯兰世界的社会和政治因而变得难以改变,越到后面,因为加进来的东西越多,覆盖的生活领域越广,而越难改变。
最终,艾布·伯克尔镇压了那些脱离的部落,重新将阿拉伯人置于伊斯兰教或者具体的说是穆罕默德最亲近的这些人的管辖之下。阿拉伯人表面上看又重新凝结成一个群体,但实质上则这种凝结存在深重的危机。
伊斯兰教就教义上来说,是一种普世性的宗教,从未表述过“只有哪类人能信教,只有哪类人能当教主”,而且主张在信众之间人人平等。但是,因为穆罕默德最亲近的这些人要对其他宗教社团进行管辖,而他最亲近的人基本上都来自麦加,所以这种管辖实质上是麦加的部族对其他地方的部族进行管辖。
虽然麦加的部族拥有与穆罕默德关系密切、文明发展水平高视野广阔、精英辈出等优势,管辖其他部族不是毫无合理性,但是最初的教义从来没有表述过麦加穆斯林优于其他地方的穆斯林,其他地方的穆斯林应该由麦加的穆斯林来管,所以这种管辖或者统治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合法性是严重不足的。
这个时候怎么办?伊斯兰教团可以说是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对外扩张。
大征服前后的阿拉伯人统治区
在伊斯兰教创立之初,乌玛虽然有军事组织的属性,但不是进攻向的,而是防守向的,为的是维持自己的生存,“吉哈德”也只允许在捍卫信仰时使用。后来自身安全了以后,则有了扩张属性,《古兰经》里面有明文让穆斯林与“以物配主者”战斗。
但是,按照主流观点,综合前后章节来看,战斗的目的并不是让对方在“死亡”和“改宗”中二选一,并非“不信就死”,而是还有一个选项“交税保平安”,交纳人头税即可保证信仰自由,而且这个齐亚兹税很多时候比东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向其臣民征收的税收还低。
在阿拉伯大征服的时代,穆斯林对传教并不那么热衷,应该说更喜欢被征服者选择“交税保平安”,这样自己就能够吃税收,所以在整个倭马亚王朝的时间段内,被征服地区改宗伊斯兰教的速度是非常缓慢的,到阿拔斯王朝建立后才因为情势改变而加快起来。
可以说,即便穆罕默德在世,从伊斯兰教创立之初注重军政建设,以及《古兰经》前后经文的变化来看,也大概率会走向扩张,而四大哈里发时代则因为缺乏穆罕默德统摄各部落的合法性,对扩张的要求更为急迫了。只有对外扩张,才能暂时减缓被抑制的部族矛盾,尤其是其他部族与麦加部族的矛盾。
至于艾布·伯克尔要对穆斯林团体进行统一管理,是真诚的为宗教着想,还是仅仅是为了个人或者小集体的权力欲呢?应该说至少是有相当的真诚的成分,因为艾布·伯克尔在当哈里发的同时还要挤羊奶来赚钱维持生活,不搞特殊化,而且对麦加部族以外的部族也尚称公道,号召各部主要也是用宗教的感召而不是政治上的强制。
直到欧麦尔当然哈里发后,周围的人觉得哈里发自己还要打工赚钱有点不成体统,才经过公议从公款里面给哈里发一份薪水。四大哈里发从艾布·伯克尔到欧麦尔再到奥斯曼,确实有一个权力逐渐增大的趋势,但直到穆阿维叶战胜阿里,把哈里发搞成家天下以后,东罗马和波斯的宫廷味才在哈里发身上浓厚起来。
基于以上考量,艾布·伯克尔发动了对东罗马帝国和波斯萨珊王朝的试探性进攻,而大征服的高潮则在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手上完成。
阿拉伯人对外征服是以部族为组织单位,但部族不仅有贝都因游牧部族,还有阿曼的航海部族、也门的农业部族、麦加的城市商业部族,且伊斯兰教的核心理念来源于城市与商业,教义鼓励打破部族制,被许多学者称为“城市的宗教”。所以阿拉伯大征服绝不是“沙漠里不开化的吃骆驼粪的野蛮人杀出来蹂躏文明区”,而是文明边缘区的城市商业精英以宗教为号召,带领各种部族,作为一个复合文明进行对外征服。
但因为伊斯兰教是以宗教感召作为大扩张的主要手段,政治建设一直滞后,阿拉伯帝国的政治制度对部族始终缺少足够的制约(大司马决不主张政权用暴力拆解小共同体,而是主张多层级共同体并存且互相制衡,大不能压小小也不能压大),政治共识长期无法达成,政治斗争经常演变为部族间基于世仇的仇杀,后来阿拉伯人武力衰弱后又被各种突厥-蒙古系的各种游牧民族统治,部族传统更加根深蒂固。所以,在作为《古兰经》的补充的其他典籍中,则加入了一些部族制的内容。
所以,发展成熟以后的伊斯兰教既有商业城市的内容,也有游牧部族的内容,而商业城市与游牧民族的纠缠,也正是“内陆亚洲”或者说“中央世界”的宿命。
中央世界的典型地貌
在这一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因为匮乏而催生了最早的文明城市,而周边因为匮乏而只能游牧的族群又常常摧毁文明城市,商业城邦与游牧部族在良性与恶性互动中循环,深度影响了中央世界的文明形态。与上古时代的阿卡德帝国、亚述帝国、波斯帝国所不同的只是,阿拉伯帝国&伊斯兰教团将商业&游牧世界的一些教条凝固下来,令其更难更改了。
这片山脉、沙漠、绿洲交替的土地,与其类似的地形向西最远可以延伸到巴尔干半岛、北非和西班牙南部,向东最远可以延伸到我国新疆,而这两端也确实成为历史上伊斯兰教扩展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