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渐渐的,也看惯世间的习气了。
父亲节这天,去八间房附近做核酸检测,队伍排得老长老长。
炎炎夏日里,听歌、读手机里的石川啄木诗集、发呆,时而瞅瞅队伍进度、时而听听医务人员与检测群众的争论。
排了两个小时之后,因为检测人员午休需要,被提醒下午一点再继续。
站在我身后的男青年直抒胸臆,发表不满,与控场人员争得面红脖子粗。
我二话不说,留下名字,离开队伍。
留下来发表见解又如何?
我有我的苦不堪言,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
我都不用去延伸拓展剧情发展走向,已经能够联想到开头高潮结尾。
沉默未必多么高贵,沉默只是因为不必。
整个人,十分隔岸观火,有一种惝恍、有一种苍凉、有一种倦怠。
不知道是天热的缘故,还是因为石川啄木诗歌对我情绪的掌控——
“停住了筷子,忽然的想到,于今渐渐的,也看惯世间的习气了。”
“人家在说话,只见他那野兽似的脸,一张一闭的嘴。”
“多么可悲呀,仿佛头里边有个山崖,每天有泥土在坍塌。”
那种骨子里的疏离与无奈,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令人难以直视。
无可奈何、百无聊赖、生无可恋、死不足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摆一副怎样的表情,无关主动抑或被迫,是这样的冷淡与惨然。
石川啄木,久仰大名,但一直不忍触及,就像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不去读海子。
两个拥有非凡才情的人,生涯一般的潦倒孤寂,而且年纪轻轻谢世。
一个卧轨自杀,一个因患慢性疾病和营养不良而死。
如果说诗人是最敏感的那一类人,那么海子和石川啄木这一类,又是敏感者当中的佼佼者。
一声咳嗽、一片叶落,都可以引起脑海当中的一片洪涛巨浪。
诗人耗尽了自己的心血,为这个惨淡经营的苍白人世刷上了薄薄一层凄艳的红。
当然,无需去感怀悲切他人的人生,因为每个人的命途,都各自有各自的圆满与蹉跎。
有些结束,未必不是解脱;有些坚持,处处可见挣扎。
刻意远离海子、石川啄木,不是因为厌恶,而是畏惧。
畏惧心灵深处的某种空洞与衰飒被撩拨、被牵引、被放大。
这是文字的力量、这是诗人强悍的灵魂的力量。
像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不自信自己拥有足以抵挡的火候与底气。
我惶恐自己会在这本就如履薄冰的时期更加怀疑一切。
我担忧自己长久以来好容易“缩短的鼻子”会刹那间分崩离析,尸骨无存。
然而今天我终究没能抵挡住。
其实同一天,还有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十年一遇的日环食。
每座城市观赏的具体时间点有细微的差异,在北京,是从14:33:24到16:58:45(网上信息),实现初亏到复圆的一整个过程。
这段时间,网上资讯密密麻麻,人们对它的跟踪“报道”间不容发,我趴在房间的床上读《木偶奇遇记》。
有那么一刻,我也想走到窗前,看看此刻天地人间,但无功而返。
在我这里的窗台,是看不到太阳的。
但我本来完全可以下楼,参与到大众的热潮当中,不过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错过就错过吧,反正人生中错过的东西,也不止这一桩这一件。
也不过只是“十年一遇”的日环食罢了;
即使看了,也不过只是发一通朋友圈、微博,加几句隔靴搔痒的感慨罢了。
我在内心里自圆其说,然后自觉无趣地笑了。
想到自己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我的的感到了惶恐。
曾经那个“追赶彩虹”的孩童去哪儿了呢?
曾经那个傻傻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全食日子兴奋得热泪盈眶的少年哪去了呢?
曾经那个煞有介事地跟着同学站在教室外阳台上内心忐忑地等待着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到来的愣头青呢?
他们都不声不响地与我告别,马不停蹄、猝不及防。
如今踯躅在这里的人,还是我自己吗?
还是说细胞在经历过一个年代周期的厮杀吞噬、更替嬗变之后,其实我已不是从前那个人。
无论心理,还是生理?
以及最近在网上甚嚣尘上的电影市场该“何去何从”的种种言论与控诉。
众所周知,电影市场已经搁浅许多许多个日月,随之而来的是——
知名电影企业高管深夜跳楼。
无数电影相关从业者不得不“被迫失业”。
无数电影相关从业者在缥缈的希望与一次一次反扑的绝望之间挣扎。
知名的不知名的电影院纷纷倒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样的命运,又岂止是电影院在背负,传统书店也“深受其害”,就连许知远的单向街书店,也在年前“呼救”。
看着曾经熟悉的名字终于在地图消失,内心恍如流沙崩落。
每每想到,我当然无法不忧心忡忡、无法不随之浮沉,但让我觉得脊背发凉的是——
没有电影的陪伴,居然也能够生活。
半年的时间没有去电影院,居然也没有觉得多么艰难。
电影,原来并非生活的必需品。
虽然它千姿百态、万紫千红,虽然它妙不可言、美不胜收,虽然它若即若离、如梦如幻。
但电影,终究只是电影。
这种后知后觉,居然出于一种本能。
人,原来可以这样活着,而且安然无恙。
人,原来可以这样冷淡麻木,而许多时候并不自知。
如果说欲望是无底洞,那么麻木也是。
没有电影,那么还有电视剧;
没有亲眼见到日环食,网上的照片一张比一张精美;
没有亲眼见到,亲眼见到又如何?眼睛看到的和照片里看到的,能有多大差别?
谁敢斩钉截铁地评论孰真孰假,在这样一个科技与玄学都日趋精密复杂的时代。
没有爱情,独自生活一样风生水起,二十四小时,日升月落,春夏秋冬等闲过。
没有什么值得摇旗呐喊,也没有什么需要天昏地暗。
生活,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一张倦怠苍白的面孔。
不动声色、无情无绪。
我一定不是唯一的那一个人,我也一定不能够代表所有的人。
这让我觉得庆幸,这让我觉得颓唐。
我终于活到这样的年纪——
一个与从前的自己刻骨陌生的年纪。
需要为了自圆其说对着从前的自己舞文弄墨的年纪。
对生活有无穷欲望却又觉得失去所有都不足挂齿假使拥有所有也不过如此的年纪。
这就是我们终将面临的人生——
谈不上一帆风顺、也摸不着轰轰烈烈的边,倒是一次又一次的有惊无险。
没有那么美好,也谈不上丑陋,只是如此的——
且让我继续援引石川啄木的诗歌:
“寻求新的心情,今天又彷徨着来到,名字也不知道的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