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快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快乐。

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傍晚时分——

她总以为应该会发生点什么,然而终于什么也没发生的傍晚。

她总以为那个男人会来敲她的门,但他终于一声不吭的傍晚。

几分钟前,她倚在窗台上,抽了一支烟,看着傍晚的天空,一架架飞机呼啸而过,有的在身后留下长长的痕迹,有的没有,然而那痕迹过一阵子也会慢慢清淡,直至空无。

就像一切最终都会化作虚无,那是宿命,是归因,是结果。

*

无事可做的时候,罗麦就喜欢一个人,保持着这种姿势,静默地仰望天空,或者专注地凝望着路口,像是在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像是他来到,她就会从寂寞的冬季迁居,搬去鸟语花香的丽丽春日。

像是一个人的存在,会构成另一个人岑寂生命的救赎。

人们对此嗤之以鼻,内心却从来野火不熄。

人们对感情已经灰心失望,但仍然渴求被一个人照亮,在耿耿星河初长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如果他来,我是否会像电影里的凯拉·奈特莉,穿着薄薄的长裙,手里捧着娇艳的花束,放开欢脱的步伐,只为朝他奔去。虽然他必不会有詹姆斯·麦卡沃伊那般清澈的淡蓝色双眸,没有那徜徉在纯洁与贪婪之间的欲望笑容,也没有抱着她在书架上纵情欢爱的魄力......”

想到这里,罗麦不禁以手托腮,微微低头,缱绻迂回一个清淡笑容。

她仿佛久已失去了那种毫不避讳、天真烂漫地爱一个人的能力——

许多次,走在冬季的寒夜,看见如胶似漆的情侣,分享一只烤红薯,吃得一手红泥,嘴里呼呼冒着热气;

或者小心妥帖的男生,将大衣敞开,以胸膛温暖,拥女伴入怀,那短暂港湾,仿佛可挡尘世万千风雨;

当然亦有悲情时刻,男生女生街边争吵较劲,谁也不愿迁就,如此僵持,常常女生梨花带雨,或者甚至号啕起来,男生只是目睹,表情麻木,像是事不关己。

路人看去,难免心惊。

罗麦自知她无论如何心仪一个人,无论如何对一个人灰心,都无法做到如此心平气和共享一杯茶、共食一片瓜,或者为他在人前丢盔弃甲,泪如雨下。

又或许正为此,罗麦的情路一向坎坷蹉跎。

在这里,她看过烈日当空,树影婆娑,听过蝉声汹涌,百鸟争鸣;

在这里,她看见沉甸甸,红艳艳的柿子熟透了,压弯了枝头,却无人采摘,任它繁华一场,哽咽收梢,啪地一声坠落土壤,自己为自己殉葬;

在这里,她听见一个男人对着不知谁又或者是命运辱骂不休,狂吼不止,反反复复的,只是那么一句话,反反复复的,只是那么一种恨,恨到底了,只让人觉得空虚与乏味,像是一个人冲撞一堵墙,撞得头破血流的,也还不罢休,还在乐此不疲地进击着,无尽的绝望背后,让人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在这里,她看见光芒万丈的朝阳,忽然被「咬了」一个口子,原来是日偏食,她痴痴地呆望了许久,心里觉得有必要给他去一个电话,毕竟这样的景色,也许一生也不过这么一回,如果提醒他,那么两个人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也仿佛是走过了一场风花雪月,赚取了一晌荡气回肠。

却猛然惊觉,原来太阳也非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又何况是变幻莫测的人心,这景象太晦气,她神经兮兮地像个太婆,忙关了窗,拉了帘子,潜入自己房间的空气里,至死方休。

*

她拿着那张名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如果换做平日,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垃圾桶,可是今天,今天她忽然想要恶作剧。

她想给这个男人打电话,告诉他:

「我家里,空调是好的,冰箱是好的,里面搁着鸡蛋、西红柿、青菜、啤酒之类的,电视机是好的,虽然好像半辈子都没有打开过,一切都是好的,除了我自己。我不快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好像缺了某种东西,空空荡荡的。我不知道什么能够让我快乐,是那种忍不住鼓掌叫好,欢呼雀跃的快乐。你知道吗?」

她知道那个男人会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挂断电话,然后朝地面吐一口唾沫,顺便骂一句:

「神经病!」

她想那应该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他不能够太整洁,也不能够太潇洒,他长着一双硕大的手,指甲盖里藏污纳垢,他眼睛里满溢着疲惫,牙齿缝里或许还夹杂着青菜叶,他的棉袜应该穿了好多天,散发一种热烘烘的怪味,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味道,也有一个女人愿意忍受,因为日久天长,早已习惯;

对每一个路过的,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他都乐意多瞅几眼,然后在脑海里浮想联翩,虽然家里有他的糟糠之妻,和骨肉之子,他们心满意足,无怨无悔地等着他踩着日落回去,无时无刻不为他牵挂,准备着浓浓的汤,和暖暖的茶,还有尊他为雨露恩泽的虔诚目光。

在外面跌跌撞撞,甚至低声下气,回到家里,他就是得天独厚的脊梁,一家人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个女人,那个任劳任怨,寡言少语的女人,孩子还不明白责任与付出所谓何物,她是冷冷皎洁苍白的月华,受他的阳光普照,才就此发光发亮。

一个人的世界,原来可以缩得那样小,一个人对幸福的定义,原来可以那样浅。

他的生活不是不美满,却也不至于太得意,然而,他不会比她更不快乐。

那个女人的生活不是不得意,却也不至于太美满,然而,她不会比她更不快乐。

至少他们为着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点现世安稳疲于奔命,兢兢业业着。

至少他们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好,茶米油盐酱醋茶也好,都不足以将他们摧垮,他们之间也是有爱情的,或者比爱情更顽固而坚韧的东西,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得见希望,即便这种希望,不过是各自内心的投射。

而她不是,她对于快乐的定义和寻常人不一样,一切的事情到了她这里,总得绕个弯儿。

快乐之于她,就是心平气和地等待,无怨无悔地等待,等待一个男人,朝她翩翩走来。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但她一定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什么样子。

然而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她在内心默默屏蔽的。

不知道何时,不知道何日,等待一个未必会如约而来的男人,她久久地以为这就是快乐,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快乐的滋味。

就像长长地凝望太阳,一个人会目盲。

天终于黑下来,罗麦依然在等,等着虚无一寸寸地,淹没她的脚踝,她的胸口,她的额头......

然而在黑暗里,她拥抱的是另一种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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