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戏有很多对唱,写得最好的是《武家坡》,连吵架骂街都能唱”

 (1)鸭的申诉(2)戏曲是什么——戏曲作家人才难得(3)中国戏曲唱和念的历史发展(4)散白和整白,引子·诗·对子·插科打诨……(5)唱念布局的规律(6)中国戏曲心理描写的特点和潜意识(7)以唱代说(8)交待情节的针线(9)层次和连贯(10)唱词格律(11)本色和词采(12)作者的个人风格(13)脱化、用韵文来思维和锻炼语感

汪曾祺

(1)

 鸭子为什么不能上架?

 画眉和百灵。

 鸭掌是平的。

 凡事都要想想,问一问,学一学,才明白。

 讲戏曲,没有思考过,没有学过,没有资料。

 缺乏常识,有些概念是杜撰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以前有别的单位让我讲过。

汪曾祺与沈从文

(2)

 高尔基:戏剧是很难的文学形式。

 戏剧没有作者叙述语言,只能通过人物的语言和动作表现人物。

 戏剧难于有鲜明的作者风格。

 戏曲更难,还要唱。

 周扬几次提到重视戏曲创作人才。

 戏曲人才之难,不在词章之学。振兴戏曲的希望在中青年作家。

 要有思想。哲学思想、美学思想。比如人性异化之类问题。要有现代文艺知识、心理学的知识——包括变态心理学。要对外国文学流派,尤其是现代文学流派有所了解。要用一点比较文学的观点来研究中国戏曲。

 要有生活,而且要用戏曲的特殊需要来处理生活,掌握戏曲的艺术规律。

 文艺科学。戏曲艺术科学。

 第三度的真实。

 戏曲人物可以用警句交谈。

 局部强调的艺术。不强调到强调的自由转换。李渔诗文不宜说尽,戏曲须尽。

 不能有太多细节。天云山传奇,巧云尝尿。

 叙述、动作和用独唱形式表现的心理描写。

 因此人才难得。

奚啸伯之《范进中举》

(3)

 由元杂剧到传奇到乱弹,由重视唱到越来越重视念白。越来越有意识地用念白来塑造人物。

 元杂剧是很怪的形式。四大块,那么多唱。

 元杂剧是用唱来组织故事的。

 作剧=填词。

 曲论不讲念白。

 剧评只评唱词。

 人物唱一套散曲。

 有时为了凑满一套曲,很勉强。如乔孟符《金钱记》。

 第一折写韩翃在九龙池赏杨家一捻红,遇到王府尹的女儿柳眉,一见钟情,柳眉留下开元通宝作为定情信物,这么一点事,唱了十三支曲子。先感慨秀才得一官半职非容易;次写景致——元曲连篇累牍写景,实非得已,次写韩见柳赞赏,都是套话,“那姐姐怕不待庞儿俊俏可人憎,知他那眉儿淡了叫谁画”,好不来由!最怪的是唱了一段花间四友,紫燕、黄莺、蜜蜂、蝴蝶。哪儿跟哪儿啊!

 昊天塔与洪杨洞。秀才、武将。

 关汉卿《救风尘》无一句废话,句句是一个老于人情世故,看透风花雪月而又有一副侠肠义胆的妓女的口吻。作为独唱,是非常精彩的。但有时也是为唱而唱,不择对象,或由作者给她设置一个对象,好听她抒发。比如赵盼儿把好人家与妓女作比较:

 [倘秀才]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怕不扭捏着身子蓦入他门,怎禁他使数的,到支分,背地里暗忍。

 [滚绣球]那好人家将粉扑儿浅淡匀,那里像喒干茨腊手抢着粉!好人家那篦梳儿慢慢地铺鬓,那里像喒解了那襻胸带下颏上勒一道深痕。好人家知个远近,觑个向顺,衠一味良人家风韵。那里像喒们恰便是空房中锁定个猢狲,有那千般不实乔躯老,有万种虚嚣歹议论,断不了风尘!

 这段是与陪她到郑州去的与故事毫不相干的张小闲说的。前面只好加了说白:“说话之间,早来到郑州地方了,小闲接了马者,且在柳阴下歇一歇咱。……小闲,喒闲口论闲话,这好人家好举止,恶人恶家法。”小闲云:“姐姐,你说我听。”

 不是非在这个节骨眼唱不可的。

 “赛白”说见《南词叙录》,未必可靠,但符合实际情况。

 李渔以为元剧作者不写白,白是演员所加。或作者先写唱词,后补念白,亦未必是。元剧多有楔子,楔子多是交待情节,大部分是念白,只最后有一支“仙吕赏花时”或加一幺篇,未必剧作者只写一或二支曲子。

 元曲之白作用有三:交待情节,给唱的人递肩膀,插科打诨。不靠它塑造人物。(?)

 西厢记拷艳。红的本身在情在理,但在全折中不占突出地位,树立红的形象主要仍靠唱。

 琵琶记第十五出《辞朝》。

 牡丹亭石道姑数板。

 李渔首先提出重视念白。

 “语求肖似”。“欲代此一人立言,先代此一人立心。若非神往梦游,何谓设身处地。”

 “词别繁减”、“文贵洁净”。“白不厌多”、“意多字少”。

 但十种曲中似少精彩念白。

 孔尚任《桃花扇》凡例:“旧本说白,止作三分。优人登场,自增七分。俗态恶谑,往往点金成铁,为文笔之累。今说白详备,不容再添一字,篇幅稍长者,职是故耳。”

 “闲话”一出,无一句唱词。但无人物。

 绣襦记教歌、五人义说书,皆演员所为。

 真正重视念白,自乱弹始。

 乱弹唱词少,念白多。

 连环套、审头、四进士。

 所以提出此问题,盖因到现在还有重唱词轻念白的风气。以为只要会写唱词即可写戏曲,殊不然。

(4)

 散白整白之说始自顾炎武。所提要求也很对。布莱希特:日常语言、庄严语言、唱歌。

 散白是比较洗炼的日常生活语言。

 京剧韵白念得越来越大,念白也越来越规整,越来越脱离生活。

 余叔岩八大锤。

 描摹人物性格,说话的神态。

 打渔杀家“生在渔家”、“爹爹杀人”、出门。

梅兰芳、王少亭之《打渔杀家》

 四进士“三杯酒”、“来了!”

 整白“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层次分明,一句紧似一句,节奏感强,往往用骈偶句。”——骈偶可以造成气势。

 时以散语、口语破之。

 宋士杰:“这长这大”

 陆炳:“我做官做的是嘉靖皇上的官。”

 “可我又不买你的字画呀!”

 连环套“寸铁未带,一礼当先”、“我父指镖借银之后——”,“武文华呢?”

 引、诗、对属于上下场诗。孔尚任:“上下场诗乃一出之始终条理。”承前启后。

 空城计双引子,阳平关虎头引子,姚期大引子。

 对子,“久居人下岂是计”,张绣处境、心情、预示将发生的事件。

 “风吹一炉火”。

 “鼓打三更尽”。极有意境。如不念此对,黄盖如何出场?白、唱都不行。

 “楼船静泊黄天荡,战鼓遥传采石矶”。

 即便为了自己好玩,也可写写。

 数板、扑灯蛾,现代戏都可用。

 元曲的“词云”,往往是双字尾。

 “字字双”,十七字。

 插科打诨不可少。

(5)

 唱念布局无一定之规。

 人物在有激情时唱。

 “言之不足……”

 孔尚任:“词曲皆非浪填,凡胸中情不可说,眼前景不能见者,则借词曲以咏之”。散文不足以表达,则用诗。

 也不一定。平静中也能唱。

 布莱希特反对感情充溢说。“决不是”。

 说多了就该唱了,唱多了就该说了。

 唱白相生。

 李渔语。一句好白,一句唱词。

 白垫唱。也有唱引白的。

 说家史。《一捧雪》。

 唱念互相勾着。

 我的教训:构思时就要考虑唱念的布局,同时用散文和韵文来结构。甚至一场白文未具,唱词先成。这样的唱比较容易是地方。不太赞成写详细提纲。如果写了一个完全是散文的提纲,下一步再考虑安唱,总易格格不入。

 少唱。马连良语。

(6)

 不一定每出戏都有核心唱段。群英会、梅龙镇。

 大段唱安在哪里?“凡人物在矛盾中即要唱”。人物都在矛盾中。矛盾激化时往往不唱,或不唱大段。空城计激化在斩谡。沙家浜审沙时阿庆嫂未唱。在激化之前,戏剧危机中。

 大段唱大都是独唱。

朱素云、王凤卿之《群英会》

 大段独唱大都是对人物的心理描写。

 描写人物心理的大段独唱一般都是在人物处于绝对境界之中的。人物都是独处的时候,不受干扰,都沉陷在极度的痛苦或紧张的思索之中。

 中国戏曲的心理描写的特点是:

 一、人物的纷乱的思绪经过作者整理,变得很有条理,很有层次。意识流?

 二、把人物的心理活动挖掘得很深。实际生活里,人是不会就一件事想得那样深,那样多,那样反反复复地想,死乞白咧地想的。

 最好的独唱是琵琶记吃糠的描写。

 写的是吃糠,描写当时人物的心理,不是吃糠描容的过程。“从人心流出”。

 读。

 中国戏曲的心理描写绝不同于小说的心理描写。

 会不会受西方现代派、荒诞派的影响?

 潜意识是有的。

 疯狂一半疯狂,产生幻觉、错觉、做梦,往往表现出平常所不易察觉的思想意识。

 南天门,失子惊疯。

 打棍出箱“你骂我是个穷书生”。

李少春之《打棍出箱》

 范进中举。玩耍、读书、开笔作文“你说了短短一句话,叫我长长作一篇”。应考。得“中了中了真中了,你比我低来我比你高!”“我不是有官无职的候补道,也不是七品京官闲部曹,我本是圣上钦点的大主考,奉旨衡文走一遭。我这个主考最公道,订下章程有一条,年未满五十,一概都不要,本道不取嘴上无毛。……活活考死你个小杂毛!”

 潜意识是现代心理学的重要发现。表现潜意识必然会带来现实主义的深化,表现出更丰富、更真实的人性。如鲁迅所说,要拷问出一个人真底下的假,又拷问出假底下的真。在变态心理学面前没有英雄、伟人、忠臣、孝子,有的只是真实的人。

 我很想用变态心理学的方法去研究一下汉武帝。

 咱们也可以研究研究别的人。

(7)

 老戏有很多对唱,探母、珠帘寨、捉放曹。写得最好的是武家坡,连吵架骂街都能唱。新编历史剧及现代戏对唱少。现代戏似只《沙家浜》。

程砚秋、谭富英之《武家坡》

 独唱是想,词可稍文,可以有比兴,句间可有较大间隙(有过门)。对唱是说,要如话。一般不用比兴,一句一句要接得紧,两人的话要紧扣着,“盖口”。独唱常用慢板。对唱原板、二六、流水,以流水为主体。流水吃功夫,比慢板难写。

 大慢板宜用十字句。流水宜用七字句。

 区别在双字尾和三字尾。

 慢板即用七字句,唱腔也都处理成双字尾。如“哀哀长空雁”。

 流水十字句演员易拌蒜。

 方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遇难又呈祥。

 流水押韵要押得巧,自然。如有一个韵勉强,全段即会别扭。

 要如话,但下字要切,要妥贴。“谬夸奖”,得一谬字,写起来就流畅了。

 不是绝对不能有诗意。如“江水滔滔向东流,二分明月在扬州”。

 滚板,上下句界限不很明显,韵脚不很突出,甚至可不押韵。程。梅。

(8)

 指的是散板、流水、快板等。

 “一桩桩一件件俱已备就,我这里请先生即刻登舟。”

(9)

 “打起黄莺儿”

 “饮茶粤海未能忘”

 “一马离了西凉界”。沙桥饯别。

(10)

 为什么要是上下句,是很有道理的。在唱腔和词义上都是一起一落,一开一合,一呼一应。两句是一单元。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不要两句不挨,东一句西一句。

杨宝森之《文昭关》

 平仄是人为的。为什么把上去入归为一类?沈约只指出四声,并未提为平仄。平仄的规定盖始自初唐。

 调类和调值不是一回事。汉口去声似北京阳平,阳平近似北京去声。寒口,旱天。

 但各地四声之间的调值是有区别的。

 王:平平仄仄;李:平仄仄平。岔开。

 “你不该在外面散淡浪荡”。

 “做事要做这样的事。”

 “多少次笑语环绕篝火飞”。

 李渔:慎用上声。

 “听一言不由我七孔冒火……”

 “标准的京剧唱词应是上句押去声,下句押阳平,”似只《沙桥饯别》。但上句落去似较好听。

 双声叠韵“看小船穿云……”

 句中韵……“寻寻觅觅……”

 顶针续麻。

 守律,破律,创造新格律。

 五字句流水。三个“怎么办”。

 间句为韵ABAB。连用上句。

(11)

 凌濛初以为本色当行是一回事。

 本色——生活语言;当行——人物的语言。

 自来都以为戏曲语言以本色当行为好。

 李渔:凡一句词要想一想才知其好,必非好词。他大攻击“摇漾春如线”。

 京剧少写景,《打渔杀家》有几句。“太湖石边把船发”;“一轮明月照芦花”。

 京剧唱词以叙述为主,偶有抒情,不能多。

 “走青山望白云”

 “胡地衣冠懒穿戴”

 “一事无成两鬓斑”

 “风声紧,雨意浓……”

 偶有典雅华丽语,便当续以通俗明白的话。

 “我与你父结发订情在风尘里……”

 白而不水。一听就明白,但还有嚼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一走,茶就凉”。

 新戏多文,抒情成分太多。我亦不免。

(12)

 戏曲也可以有个人风格,应该尊重风格。

(13)

 乱弹少脱化。

 “垒起七星灶……”

 数字、算博士。前面一连串数字,说得很热闹,最后什么都没有,是一个零。

 养成用韵文思维的习惯。用唱词来想,想的语言就是写下来的语言,在思想里唱出来的。不要用散文想一段意思,再翻译成唱词。这样写出来的唱词只是押韵的散文,不是诗。不是所有用散文能表达的内容都可以用诗来表达。《长恨歌传》和《长恨歌》绝对不是一回事。用散文思维,韵文写作,一定会格格绊绊,非常别扭。用韵文思维,韵文写,格律就不会是枷锁,是负担,而是翅膀。韵律会推动着你,而不是阻碍着你。会情生文,文生情,互相生发,这样才有“神来之笔”。一段唱词没有“神来之笔”,是不易有光彩的。“人一走,茶就凉”如果事前用散文思维,是不可能产生的。我必须漂浮在江阳辙的波浪里,由它推着我走,才能感到得心应手。

 写唱词不要一句一句地写,要一段一段地写。整段想好了,能背下来了,再落笔。我的很多唱词是在公共汽车里想好了的。想一句写一句,容易艰涩板滞。

 择韵很重要。

 王:先是一句非说不可的话。限韵,分韵难是好诗。先是“问大地怎把沉怨载,有多少才人未尽才。”

 写一点旧诗词。

 锻炼语感。老舍对。

 (《汪曾祺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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