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女主人女儿的国庆生活

国庆期间,我来到一家平时常去的餐馆。餐馆并不很大,有两层楼,一楼人多的时候人们就踏上窄而高的楼梯去往二楼,服务员两手分别托着一个盘子随后登上楼梯。左面墙边支着的平台上放着杯子、碗、勺子之类的餐具,地下放着几个蓝色的暖壶,以及一个标着热汤的其实几乎从来没有热水的圆桶。前面是玻璃柜台,旁边放着筷子消毒机,还有盛在白篮筐里的咸菜香菜葱末什么的,柜台后站着一个女生,看起来和老板娘面貌一般,像是泥沙流动时在路面上留下的痕迹。我猜她是老板娘的女儿。再往里是厨房,一些穿着白衣的厨师在锅前反复滴落自己的汗珠,锤炼自己的厨艺,火在煤气上唱着经久不息的歌。半旧的白色的厨师服下摆陈列着溅落的油点。饭店中间摆着三排三列白色的桌子,周围环列着木色的椅子。我要了一份面,自己夹了一碟咸菜,拿了茶壶,从地下的暖壶里倒了水,坐下来,望着玻璃门外的街道,像一个在固定地点和人接头的间谍。像往常一样,我等的人迟迟不来。虽然我谁也没有等。

因为是国庆,所以人很寥落。街上也空空如也。店员打着哈欠慵懒地说,大中午的没有什么人。隔了一会才走进一个穿着鼠灰色大衣的人,要了一份炒面,付过钱,坐在和我形成对角线的一边。仿佛一枚象棋中的士,拱卫着身为帝王的我。

伙计们都穿着黑色衣服,领口与袖边都有一抹红边。两个伙计轻松地坐在椅子上,胳膊与脚随便地摆放,看样子他们很喜欢假日的清闲。柜台后的女生也过来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她穿着粉色排扣上衣,蓝色牛仔裤,脚蹬黑色帆布鞋。她有一张和善尔雅的脸,眼中透出温和的光,像是纸窗户里的一盏灯,脸型圆圆的,五官协调而和平地居住在脸上。梳着一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前面一抹刘海。两个伙计用话语逗她玩。她睁圆眼睛一连问了几个是真的吗。一个伙计说,说个什么你就问是真的吗,一点也没有人与人的信任。女生用女主人似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我看你是在饭馆待久了不知道人与人的交际方式了,人家说了什么就应当问问是真的吗。伙计努努嘴,无话。他们都说着晋地的家乡话,因为地方的临近,我也能听懂他们的话。但在他们和顾客说话的时候,又用的是普通话。

接着一家人走进来,两个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小孩,走到柜台前,女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夫妇看了看顶上面的菜单,互相商量了两句,而后说要宫保鸡丁盖饭和黑椒牛柳盖饭。就从柜台退回找地方坐下了(一波波的顾客像浪潮一般像柜台涌去又退回)。女生对里面的厨师转述了顾客的话。接着又坐回那里。服务生翘着二郎腿,从裤兜里捞出手机,说我那双鞋不知道哪去了,我得给我爸打个电话。喂,爸,我那双鞋是不是拉了家里了。嗯,就那双新买的,红黑色的。哦,我忘了拿了。服务生边说边晃荡着自己的腿。结束电话时拍了拍大腿,说下回再拿吧。女生说,你可以在街上随便找一个送快递的人,才十块钱就能把东西给你送来。另一个服务生说,这样也可以。女生说,我那会就托快递员送了一回东西,没过两天就到了。服务生说,一分还是一分了。何况我的鞋也不值几十块钱。

门开了。老板娘拎着一塑料袋食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像一只雏鸟跟着妈妈一样。她们的身上都带着草食动物似的温暖的气息,仿佛刚从鸟窠里飞出来。老板娘看看四周,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女生和伙计们都迎过来,脸上添了欢欣的色彩。女生说妈你回来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老板娘默许似的点点头,仿佛一个王后对自己的女儿很感满意。接着老板娘站在那里,顿了几秒,仿佛一个凯旋的将军,看着众人的笑意如同果酱一般越来越浓,然后才对众人郑重宣布了一枚深水炸弹一般的消息。她说,今天我们吃火锅。吃火锅,伙计们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开心地复述了一遍。看来炸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内心。想一想吧,他们在褊狭的餐馆里竟然得到哈雷彗星一般难遇的老板娘的恩准而可以吃火锅,在他们的节俭成性与老板娘的吝啬如墙这两个以利益为半径的相交的圆相重叠而成的难以考察其面积的梭子状阴影中,他们取得了吃火锅的通行证,而这也不全是出于运气,更可能是对他们的聪明才智的嘉奖。如果像是电影放映机一般回顾一下他们平时在店里的优异表现——每每端着盘子在顾客身边像幽灵一般突然地出现,换来顾客温情的笑容,每一个笑容都是一朵小红花;每每殷勤地为顾客奉上一双反复消毒的筷子,那么熟练地架在碗边,像是一道友谊的桥梁;每每用灵巧的步子爬上楼梯,留下英俊潇洒的背影,简直让人动容。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自己的脑海里重复放映着这样的电影,不断放大的细节,地平线上矗立的饭店的远景,思维的蒙太奇,脸部的特写……一想到这些,就像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他们就止不住地从脸上流出橘色的笑容。他们难以抑制的兴奋迅速汇流成一股血液,直冲到头顶,并在脸上染出红晕,在脸上开出红花,芬芳诱人,赢得女子的青睐甚至亲吻。

直到老板娘说,还愣着干什么。伙计们才匆匆忙忙地从厨房里拿出电磁炉、电线板,接过老板娘纤纤玉手上的塑料袋。几乎没见过这么精致而又内容丰富的塑料袋,在阳光中显出五彩斑斓的光,映出里面红色的肉,绿色的蔬菜,红袋子的火锅调料,仿佛珍贵的出土文物一般,像是帝王托孤时候襁褓中的皇子一般,伙计屏住气接过来,检出肉、蔬菜,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切割洗涮着。他还小声地哼着歌。

老板娘摸摸小女孩的头,坐在一把椅子上,和大女儿说话,大女儿像是侍女一般站着低眉顺目不敢忤逆地回答妈妈的问话。她的身体好像很不能平衡,来回递换着左右脚。小女孩忽然跑开来,脱离了母亲的手,朝外面跑去。大女儿追过去,将她拉回来,仿佛拉回一个将要跳崖的人。小女孩眼睛痴痴地看着姐姐。

鼠灰色大衣的人吃完饭,从桌上的纸筒里抽出纸,擦擦嘴,直起身默默地走了,汇入街上的人群。年轻夫妇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女人抱起孩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嘴里哦哦地哄着他,但哭声更响亮了,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不吃米饭吗,女人问孩子。孩子不说话,只是哭。老板娘走过来说,想吃面吗还是,女人说他什么也不吃。店主大女儿也走过来,拿出一个小鸭子玩具,递到孩子面前,孩子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抓过来,就破涕为笑了。小女孩也走过来,两个小孩相互打量,仿佛对方是天外来客。

伙计过来清理客人留下的狼藉,他一手拿着抹布去揩桌面,一手抄起碗筷。然后步履稳健地回到厨房,像是回到舞台中的幕后一般。但在临近厨房的一刹,我看到他的脚步忽而变得轻忽了,仿佛就要飞起来(但他们不能够飞得更高,就像被系住脚的笼中之鸟),我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只要一想到他想的东西,虽然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也为他高兴不已,竟比我自己吃还开心。

火锅里的水滚了,氤氲散出好闻的麻辣火锅底料味,下肉下菜。碗筷已经摆好,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店员就开始吃火锅,揎拳捋袖,各执着碗筷,一边吃着碗里的一边看着锅里的。夹起菜,汤水淋漓的。大口地饕餮。小女儿也伸手去够,大女儿说吃什么姐姐给你夹。她吃着吃着嫌热,用纸抹了一把汗,将垂到眼睛上的刘海拨过一边,脱去粉色上衣,露出里面的灰色长袖。在缭绕的云雾中,我看到每一个碗后都有一张粉嫩的兴奋的脸。像是太阳从山后爬上来一般。每一张太阳都油光津津,从鬓角流出晶莹的汗滴。牙齿与牙齿是转动的齿轮,在机床一般的牙床上将食物一次次碾压、研磨,让食物像孔子周游列国一样周游自己的身体,完成一整个人与自然的循环以建立与大地的联系。在食物中,人建立自己。

我看看外面,阳光很好,像是花洒一般。我吃完最后一口面,用纸擦擦嘴,纸上留下灿黄的油印,站起身走了。走时候路过那对年轻夫妻,他们正用力吃着。盘子里的米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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