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来到岸边

l喜欢g，g正和k走在路上，在赶上她们的时候，他一开始想要和她们一起走，但k蹲下来系了个鞋带，也许是有意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停下来。他继续向前走。道路和道路之间还是道路。他抬头看天空，和从前的没有什么差别，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生活像是单纯的照相布景，蓝天，白云，绿草，黑土，有时候无聊得让人心碎。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得那么快。几乎像踩上风火轮一样。于是，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就像不断向上飞翔的风筝。空间一点点拓展。好像他们隔着了整个地球，整个银河系。

他路过一个公园，看人们打太极，看老人在地上蘸着水写毛笔字，字迹铿锵，随写随消。旁边有一个喷泉，水珠在阳光下奏出七彩的音乐。有人弹奏小提琴，手指娴熟，仿佛在拨弄河水。椅子竟然是绿色的，他不是惊讶于椅子的绿色，而是讶异于之前走过或坐过那么多回竟然没有注意。

他回到家，打开电视，不是喜欢看电视，而是喜欢听一部电视剧的片尾曲，听完后觉得整个屋子都环绕着片尾曲的声音。不同的房间是不同的乐句。每次听都有不一样的感受，但大体相似。这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异样。他心有戚戚然地关掉电视，在沙发上了躺一会。忽然，他想，在那之前应该和g道个别的。

她们都喜欢在小巷里漫步，有时候他会遇见她们。但更多时候他不会遇见她们。他去的地方很多，有时候几个朋友和他一起，有时候没有。他会骑车去火车站看售票员的笑容，去银行看出纳员的动作，或者仅仅坐在凳子上看蚂蚁搬家。这些都让他觉得舒心。他曾经很多次特意去看一个女售票员的如花笑靥。那个售票员很喜欢笑，而且笑得很有韵味，像一篇字字珠玑的文章，像一株金黄璀璨的向日葵。脸上浮现出醉人的酒窝，仿佛里面有金鱼游动。穿着干净整洁的蓝色制服，仿佛穿着整个天空。很多时候他都远远地看着，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在饭点等待妈妈将爱吃的饭做好一样，后来他有一次买鸡排在外面等时候也体会到了这一种感觉。笑让他感到心里熨帖。还有出纳员轻点账目的双手，皮肤柔滑而白，他喜欢这样修长美丽的手，手指在数字中间爬梳，轻快而灵敏，像是来回游动的小鱼。他确实也喜欢看鱼缸里鱼的游动。它们的游动是那么富有想象力，游动的线条仿佛全然出于天成，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习气，向上跃动时，就像跳高运动员抬升后背向上做出的一跃。向左向右，声东击西，虚晃一枪，最后俯冲到最底，吐出气泡，每一个都像是一盏小灯。在阴雨天，成群的蚂蚁在洞口徘徊，它们托载着苍蝇翅、小果粒，缓缓地爬行。它们的肢干瘦弱，可以用零点五毫米的中性笔画出来。之前，他在另一个城市的美术馆看到过一幅关于蚂蚁的画。蚂蚁们构筑了自己的巢穴，就像人居住在自己的楼房。

偶尔，在过马路的十字路口，他喜欢停一会，和交警说话。看交警如同指挥乐队一样指挥着过往车辆。像音乐会上一般，来来往往的车辆也会发出各式各样的鸣叫。他想，可以去草地里指挥蝈蝈的叫声。他戴着警察的帽子。

他坐起来，就着冰红茶喝了一杯酒，然后给g发了一条消息。还是没有说自己要走的事。没有回音。他想，等一个人回复消息，如同在岸边等一艘船归来。又过了一会g终于回了消息，他又聊了两句，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打开衣柜换了一身较为简单的衣服，就出门了。临走时候戴上了帽子。

l总觉得这世间有些不真实。尤其是日光照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相比于白昼，他觉得还是夜色更值得信赖，行走在夜色中，就像戴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

他走过一座桥，一走上去就哐当作响，尤其是自行车骑上去时候。再往前走，路两边是摆摊卖菜的小贩。正对着路口的那个摊子上，是几箱子不同的蔬菜，其中一个是包装香蕉的纸箱，上面写着红色的两个字，诚信，旁边画着香蕉的图案。好像一种拟人的说法，诚信的香蕉。其他的箱子多是木色的，有硬纸板的味道。里面是白色塑料袋包装着的各种蔬菜，红萝卜、香菜、黄瓜、丝瓜、韭菜、黄萝卜、尖椒、白菜，白菜的纹理如同人头上的旋一样。不同的蔬菜如同幼儿园的宝宝一样躺着。路上的人在旁边挑选菜蔬。摆摊卖蔬菜是移动的田园，他想。就像有人认为大客车是移动的房子一般。另一面是卖香瓜的。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香瓜的季节。香瓜的香。

然后是一个T字路口，他向左走。左面比较僻静，今天他不想再遇到熟悉的人。前面新开了一家削面店，他忽然很想念削面的味道，虽然他知道这里的削面并不一定和他想象的一样，但他每次都甘愿选择相信。他要了一碗削面，汤是浓醃的，加了绿色的香菜，白色的鸡蛋露出蛋黄。将面条从碗里捞出来仿佛将绳子从井中抽出来，下面的木桶就是所感到的味道。是一种别样的味道。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测。有时候自己的感受和事物本身就像U行管，感受漫过去，事物也便具有了这样的被感知性。从这一点上来说，所有情感似乎都带有一些虚妄的成分。只不过是一种投影。

有时候愈是不想要遇见就愈是容易遇见。他看到了自己的朋友y。y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你要去哪里。L说我去河边。Y说，我刚才看了个电影，很好看。于是y开始给l说他看的电影。但是l有些不大感兴趣，他出于礼貌听完了整个故事。然后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主人公会救他的敌人呢。Y说，因为他发现自己生活的关键就是敌人，失去了敌人他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而且他的敌人并不是敌人本身，而是背后的社会制度。L点点头。

Y拉着l去喝酒，l说不想去，y坚持，l让步了。他想，自己的计划只能在第二天完成了。Y又给d打电话。三人去一个酒吧喝酒。要了两大瓶啤酒，一份威士忌套餐。Y买了两副扑克，三个人边喝酒边打牌，他们打扑克，输了的喝一杯。玩完一局又重新洗牌。举杯喝酒，一杯杯地，酒绕着杯沿旋转。又玩另一种游戏，A和4都代表指定别人喝酒，2是左右人喝，3是挡酒，5是神经病，别人不能和他说话，6是和指定人玩游戏，7是提问，8是上厕所，9是摸鼻子，10是定格，J是左边人喝，Q是右边人喝，K可以指定第X张K喝。L边玩游戏边哼唱一句歌词，来回唱。三人又要了一份套餐。一直喝到很晚。Y开始讲自己的事，d听着，l睡着了。睡着之前，l很开心，从厕所到酒桌的途中，他反复练习正踢，又侧踢，旋风踢，或者劈腿。桌子旁边是墙壁，上面挂着一个电视。他站在桌旁，给大家倒酒，说不醉不归。然后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凌晨一点多，d和y把l叫醒，让他披上褂子。d和y都吐了，l忍着没有吐。三人打车回家。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塑料袋，以防在车上呕吐。司机开得不太平稳，甚至可以说是颠簸，下了车，d继续呕吐，趴在地上，肠胃里翻江倒海。L回到家一上床就开始睡觉。第二天很早醒来，阳光照射进来，又是新的一天。鸟雀在外面啁啾，树枝摇晃。l披着衣服坐起来，头有些晕，但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去楼下买了一瓶酸奶，才感觉好一些。

L拿起一本书，看了两页，合上。又拿起另一本书。仿佛从一个世界跳往另一个世界。在这样的跳跃中，l感到一种虚幻的快乐。为了维持这样的快乐，l会同时读好几本书，在不同的世界与氛围中自如穿梭。通过自己的想象，l将不同书中不同内容嫁接或者裁剪、拼贴在一起，做成百衲衣一般的造物。此时，前因后果已经不再重要。中午，一阵饥饿感攫住了他。他约g一起吃饭，两人在电影院旁边的一家店里吃了串串香。他看着g，g吃饭的时候很专注，两颊均匀缓慢地鼓动，牙齿将食物轻轻地咀嚼，并不发出声音。吃过饭，他问她要不要去游乐园。她说好。于是他们打车去游乐园。他们坐了旋转木马，在时高时低的旋转木马上，她的笑容如烟飘忽。又坐碰碰车，他们一再相撞，像撞上了命运。他问玩不玩海盗船，她看着尖叫的人们，尖叫声如同被削得很尖的铅笔。摇摇头说不了。在游乐园中，他捡回一点童年的感觉。虽然是零星，但总可以据此拼出模糊的图景。那些气味、味道，都容易引发人的感兴，但触觉似乎很难让人引起回忆。恍惚中，g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我想起从前的一些事。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他们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内容较为感人，她开始哭泣，她的哭泣让他觉得整个电影院都湿漉漉的，好像下过雨一样，他甚至闻到了泥土的清香味。他开始吻她。她稍作躲避。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腰肢如同杨柳枝。她的脸柔软而清香，她的眼泪晶莹而透明，带着一丝咸涩。他停留在咸涩中，整个人都如触电一般。仿佛那一秒大于其他时间，摄像一般将他整个摄了下来，而且无限延伸，始终停留在那一秒之内。像一个斑斓的越来越大的泡沫。仿佛用尽了这一秒就用尽了一生。仿佛这一秒是世界发生改变的最后一秒。时间一点点坍缩，他被压在一个无限小的时间刻度之内，是一个割裂了从前与未来的时间节点。他本身也化成了一根指针，将全部时间负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影片渐渐走向尾声，g不再哭泣。人们开始退场。L将g送回去。G说她愿意，l吻了她的额头，和她说了再见。

L顺着一条石子路走，圆而钝的石子将他的脚摩挲得很舒服。他一路向前走，前面似乎有几个醉鬼，他们就像袋鼠一样围成一圈。看到l走过来，一个向他招手。L走过去。他们的谈论漫无边际，l觉得没什么意思。但那人不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认得那个人，连面熟都谈不上。L想他大概是认错人了。一些人开始告别，l也要走，那人过来拉扯，将l的扣子拽掉一颗。L有些愠怒，打了那人胳膊一掌。那人也生起了气，脸更加红了。开始反击。两人扭打在一起。L有点手生，他已经很久没有打架了。但手上很有力。那人先倒下。L疾步走，其他人没有阻拦。L摸着自己的脸，上面也有一些斑驳的血迹。不过，很快就好了，一切都会走向终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离去。

华灯初上，所有街灯次第发亮，仿佛一路弹下去的音阶。但速度过于迅疾，仿佛一瞬间，世界就亮了。

L走错了路，因此绕了一个大弯，他坐在一个台阶上，掏出一盒烟，点火，抽烟。身后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商店，点着枯黄的灯。这里人并不多，车辆也很少，人们也很少注意他。l吐出长长的烟圈。抽完烟，l咳嗽了两声，只是微微的咳嗽。他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向正确的方向，虽然正确只是相对而已。相对的正义，相对的快乐。

L来到岸边。河水发出粼粼的光亮。他一次次地往水里扔石子，很久才听到回声。他爬上栏杆，扑通一声跳下去。他看到河中仿佛游动着某种动物。是一只巨大的水怪。怪物的出现往往出其不意，怪物就要将他生吞。就在巨大的嘴伸向他的时候，他闻到一股丁香的清香。他猛然惊醒。他喜欢丁香。曾经有一个女生问他喜欢哪首歌，他说《丁香花》，女生高兴地说她也喜欢。不过当时他并不认得丁香花。l开始奔跑，他的脸在被树叶分割的灯光中疾速地变幻，如同走马灯一般。他开始往回游，在水上激起巨大的水花。他爬上岸，跨越栏杆，奋力奔跑。他奔跑得气喘吁吁，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按着膝部，像一只木马，大口喘气。然后他开始放声大笑，月亮升起来了，像旗帜从旗杆上升起来一样，在天空中，如同将整片黑暗挖了个洞。有一个兔子探出头，又缩了回去。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形，大抵是嫦娥。风吹来，树叶瑟瑟。

一双幽绿的眼睛在夜色中游移，如同两块绿宝石。然后是更多的绿眼睛，像包围一般聚集在他的周围。它们的叫声拉起一张巨大的网。他也四肢着地，随着它们一起奔跑跳跃，在林间穿梭。他变成了猫人。毛发变长，手脚上都长出锋利的爪子，牙齿变尖利，动作更加迅速。可以捕捉到低空飞翔的鸟雀。他爬上树，在树枝间来回摆荡，像一只钟摆。

他从树上跳下来。他挺起脊背，弓着身子，身体如同一只罐头，晃荡晃荡，黄桃罐头、草莓罐头、金枪鱼罐头、牛肉罐头、呼伦贝尔空气罐头。他就是同罐头一样的身体行走在夜晚的街道。夜晚的街道上充满了诡谲的气息，灰色的尘土酝酿着似有若无的敌意，每一棵树后都埋伏着一个不怀好意的歹人，每一个窨井盖中都潜藏着一笔巨大的赃款，每一丝空气中都透出血与火的味道，每一根路灯里都燃着白色的骷髅，每一张床上都缠绵着浪子与荡妇。

一张方块6从空中落下，乘着青城驿站的风，几只黄鼠狼从大青山归来。丛林中的狼嚎叫。有人在扎达盖河连声哭泣。有人听出来自牵手KTV的妖姬的歌唱，塞壬的歌声、美杜莎的头，增加到手机微信的小程序，以人头为酒杯，觥筹交错。路边的高楼上有流苏的光彩，是托塔天王的宝塔，宝塔山，红塔山。骑着马的成吉思汗的巨大雕像在山顶矗立，雕像上藏着风的影子，吹动着马的鬃毛，将上面的汗一点点吹干。只剩下些微白色盐粒。马背开始无止境地拓展，拓成一片无垠的沙漠。狂风吹起来。众多砂砾跳舞。

他直起身子，他在用谁的脚走路，他在用谁的头脑发出疑问，像一根天线，他在以谁的口吻说话。l，l是谁。L是火星人，l是宇航员，l是玉皇大帝，l是神经病，l是蒙娜丽莎。L是唯一的陌生人。L喜欢喝马奶酒，杏花酒。L全身的血都在向着月亮涌动。L只是另一个l的想象，另一个l是第三个l的想象……所有的l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L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这是谁的脸，谁在看着自己，谁漫无目的在在夜里游荡，谁不需要一个居处，谁将自己的心镂空成为谎言。L开始哭泣，他将自己的情感兑换成眼泪。将粮食蒸馏成酒——老绥远的烧麦，东北老菜馆的蘸酱菜、辣炒鸡胗，马路边边的串串香、袁记串串香、老奶奶串串香、川把式串串香、五味缘串串香。铁锅一居的焖面，西贝莜面村的西红柿浇汁莜面，合伙人的烧烤与啤酒，李记铜锅涮的火锅。用钢铁的胃袋消化，吃土，啃钢筋，吃西北风。在茫茫大漠上，看到日出。太阳在空中荡秋千，越荡越高。直至碎在地上，成为融金的碎片。

生活的博物馆。维生素C似的微笑。神奇如魔笛的快乐。身体的叙事学。一种墨水浇注的黑夜。无所不包的词典。人民币上的人脸与风景。衣服上的标牌。风的蔓越莓味道。天地玄黄与禅。千山万水。一路向郊外，汽修店的油污，滚滚的车轮，标注国境线的地图。尖叫的眼球。咄咄逼人的风景。火车，汽车，轮船。狗吠声在神经上飞驰。树木脱离土地。这样杂乱的街道是一碗全部泼洒在地的纵横交错的面条。一公里的路需要一亿元，一公里机场高架桥需要三亿。一种虚妄正被另一种虚妄追逐。L开口说，我们已经在地下沉睡了一万年。火焰的海洋上，每张风帆都在燃烧，每个人都呈现出焦灼的表情。天空是一面广角镜，在夜晚蒙上了灰尘。

你会在何处遇见l，会不会爱上他。l是一只人猫，一截铁轨，一个水果拼盘。有人发出了木铎的笑声，杠铃一般的笑声，驼铃一般的笑声。有人被一只一拃长的狗吓得跳了起来。狗的全部问题在于狗不知道自己是狗。狗是一个隐喻。狗是一个竹排。狗顺水漂流。狗时辰。L出现在街角，路边有人向他招手。L以为是向自己身后的人招手，因此没有理睬。L感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但周围的风景仍是原样。他不能看到更多了。但也无需更多，他的眼睛分裂为苍蝇的复眼，他看到的世界在不同的眼眼睛中呈现不同的印象。万花筒一般，构成无可回转的镜像。时光在逆流，他的悲伤，他的过往，都在即将到来的晨曦中化为乌有。像霜花一般。世界在走向分裂，像被撕开的披萨一样，所有的馅与饼都被带走。在广袤的星际，光芒正在逃逸。此时此刻，l觉得自己离万物很近，他的身体可以像疾风一般去往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但有时，他又像起重机一般沉重。大地在剧烈颤动。他弯折身体，变成一条银环蛇，然后变成银耳环。那边建起了一座高楼，夜晚的人们，乞丐、流浪汉、精神病患、拾荒者、梁山好汉、海盗、梦游神、奸夫淫妇、孤魂野鬼，都不能被整除，留下伤心、迷茫、苦闷的余数。伤心太平洋，伤心咖啡馆之歌，心是孤独的猎手。L是夜晚与白日的两栖动物。夜晚是海洋，白日是陆地。L感到自己像一个图钉，钉在世界的某个位置，像是钉住某张图画。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物，仿佛一张张图画，被l钉住。

天空的玻璃碎片发出铮铮的声音。有人将加冰的蓝色天空装入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