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空间

这天我登上高楼,遥望远处的天空,我发现熟悉的伊斯兰教堂金色圆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本应是其他位置的建筑。我将眼光投到别处去,却发现那里坐落着伊斯兰教堂,教堂仿佛戴着金色的帽子,在阳光下静静地坐着。

我努力回忆那里本来的建筑,终于想起那里本应该是女神酒店。我对旁边的一个人说,空间断裂了。他问我,什么。我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说,世界发生了剧烈的改变。他用鞋碾了碾地面,说,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改变。我正要指给他看建筑位置的变化,他就走开了。我反复检视自己曾经的记忆以维持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但我后来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不过是沙上建塔。我无法让认知不受建筑物位置变化的侵蚀。于是我将目光由内心转向外部。

我像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用目光巡礼着正在断裂的世界。目之所及,原本处于东南角的一家酒楼毫无征兆地移到了西南角,原本只厕身在多年以前不知何地见过的几乎是想象中的仿古建筑突然挤入了现时的视线。我揉揉眼睛,感到目光的徒劳。目光不能穿过任何事物。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人正坐在檐下读书,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很清楚,他看的是一本线装书,书上满是朱批。其中有“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的话,是《论语》。我问你是秀才吗。问了几遍,他都只顾埋头看书。这时我突然发现他离我其实很远。而错乱的位置将他的形影送入了我的眼帘。

匪夷所思。我快速跑下楼。下楼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正要走上来的卖花媪,她手中提着的花篮掉在地上,我帮她捡起花篮与散在地上的花,我问她在哪里。她说,此时我身在河中小洲。我还想问她什么,她已经离我千里之外了。

我跨上一辆单车,向发生断裂的空间驰去。我绕过重重街巷,人们若无其事地行走,虽然他们可能在走出楼门之后突然想起来忘了拿钥匙想要回去取而一回首楼已经不见了。就这样,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我绕过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向教堂金色的圆顶野蛮地行驶。但当我到了预想中的目的地,却并未发现教堂的身影。教堂再次悄无声息地移动了。

周围的景物是我未曾经见的。我无法凭借参照物判断自己的位置。就像身处茫茫大海之中,可我没有指南针,就要溺死在无边的汪洋之中。我问一个走过来的人,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他说,五塔寺东街。可在这里,我似乎看到了牛街的景象。李记铜锅涮、永恒大盘鸡、张小七烧烤、三岁羊……都是我所熟知的,但我难道能够在位置改变之前走进它们吗。我打算走进去。

停下车,我走进李记铜锅涮。一个顾客正在剥着糖蒜,他剥得很仔细,是女子绣花模样。我经过他时候,他抬起头向我暧昧地一笑。我的内心怦然一动。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服务员很快就送来了餐具、茶水,以及菜单。左右的人们都奋起筷子,像渔夫一般从铜锅中打捞着各样的食物,而后蘸着佐料食用。我潦草点了一些肉与菜蔬,然而问服务员,这里是哪里,她犹豫了一会说,这里是五塔寺东街。可商铺为什么和牛街一样,我问。服务员像是受到了呵斥似的垂着头,然后拿着菜单飞快地逃走了。陆续有人走进来,另有不同的服务员赶来,但开始的那个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也失去了吃饭的心绪,推开门走了出去。如果这里是五塔寺东街,如果我要回家,那么我应该向西走,走过两条街,右转。当我依循记忆走到目的地时,发现这里也发生了变化。一个路人说,我们永远赶不上时空的变化。我走进一家便利店,没有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店主正坐在柜台后玩魔方。他迅速地拧动魔方,一边转一边说,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看着他翻飞的手指与魔方上不同颜色方块飞速的转动,我领悟到,空间正如同魔方一般发生了易位。我补充说,而且越来越快。

一辆红色法拉利疾驰而过,发出轰隆的声音,我走到便利店门口,目送它驶到街道尽头,正要拐弯时候却被一道不知从哪里降下的墙壁挡住了。法拉利越墙而上,哐啷一声飞过去。

店主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他递给我一副眼镜,对我说,戴上眼镜看。我戴上眼镜,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里不久前确实是我的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已经重叠了众多不同的建筑的影像,因此显得晦暗难明,就像某种表象之下的意义。我左右看了看,确定了从前洗衣店、理发店、水果店的位置。但同时我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店主人将眼镜从我脸上摘下来,说,只有用一万度的眼镜才能看清这世界。我问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店主人用蓝布擦了擦镜片,面无表情,再不说话。

对面出现了一排公共厕所,这些厕所原本按一定距离散落在城市的各个地方,现在却像是听到了召唤似的排列在这里。我走进一间厕所中,厕所内部照例因冲水时水流激射而震荡不已,像是一节颠簸的车厢。等我在激烈的冲水声中合上门出来时,发现自己已然来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正冰天雪地,迎面吹来狂野而砭骨的风,扑打着我的面颊,我的牙齿打了个冷颤。一只北极熊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它硕大而洁白的身体仿佛一座巨塔。它见了我,眼睛发出黑如沉铁的光,三步并作两步向我扑来,我急忙关上门,插好插销。北极熊双爪用力疯狂地摇撼着厕所,我在里面剧烈地颠簸。我用一只手抓住门把手,另一只手撑着屋顶,两只脚踏在两壁,勉力支撑着。像一个不规则的五边形。

过了很久,外面再没了动静,我悄悄打开门,探出头看,只见外面正走着几个通体蓝色的人。我问一个正走过来的人,这是哪里。她和该地的人一样,都长着尖尖的耳朵,向两边支棱着。脸庞俊俏,面皮蓝中透红。她说了一句蓝色的话,我不大懂。她就走开了。这里的建筑更为奇诡,都像是气球一样飘荡在半空中,还有一根大树也脱离了土壤飘荡在半空,繁杂的根系也暴露在外。人们骑着飞艇从各个方向呈各种弧线划过天空,但秩序井然。天空是绿色的,云是红的,空气散发着果酱的味道。几个蓝人正忙着操纵着一艘几百里之外的巨轮,就像放风筝一般。我想自己大概来到了外太空。刚才的女子带来了几个穿着警服的粗壮汉子朝我走来,我连忙合上门,像驾驶宇宙飞船一般驾驶着厕所在浩渺的空间中来去穿梭。

过了一会我再次打开门,发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我像是宇航员走出舱体一般走出厕所。穿行在错位的街巷中。有两座楼连接在一起而成为双子楼;又有一座楼颠倒立着,里面的人正像壁虎一般倒立着行走;还有几座楼层叠在一起构成直入云霄的玲珑宝塔。

突然一个巨大的人形浮现在一座楼房表面的大屏幕上。他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可见。他的笑容使脸上出现括号一般的酒窝。他穿着一身燕尾服,风度翩翩地走在大屏幕上。但他的一个不大雅相的动作将之前营造的冷艳效果败坏殆尽了,他用手去抠自己的鼻子,然后对着人们说,我是如花啊。而后他分身为数人,集束成花的模样,像花一样绽放而又合拢。

我和其他人一样驻足看了一会,直至屏幕暗淡。我问一个正朝我走过来的穿着蓝布僧服的和尚,这一切是为什么。他合上双掌,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日作者是。我说,这话说得不错。

走在路上,我看到了一幢我曾在其中买过衣服吃过饭看过电影的楼。然而当我再次走进去,我才发现自己对它并不熟悉。这里依旧散发着商店特有的糅杂了洁净锃亮与平等交易的疏朗气味。我要了一杯热奶茶借以抚慰内心的荒凉。但在奶茶入口的一刹,我重新陷入了无边的惆怅。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未真正了解任何一件事。我又喝了一口,心情渐渐平复。走上三楼,凭着栏杆遥望远处,外面是少有人居住的远郊。两边的荒丘上长满了野草,一辆庞大的火车正以毁灭的速度驶过来,而周围的人对此一无所知。火车头是巨大的红色,像迅猛而浑浊的洪水,像奔袭而来的巨蟒,像爆炸产生的冲天火焰。火车头越来越庞大,我惊慌地大叫一声,火车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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