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先二、严谨务实 客观公正 ——我所认识的费开扬老师
二、严谨务实 客观公正 ——我所认识的费开扬老师
1985年11月我奉调中国中医研究院(现中国中医科学院),分配到《中医杂志》社工作,适值费开扬老师刚从广安门医院领导岗位上退下来,重回杂志社。我与他相对而坐,一起办公达七年之久,耳濡目染,获益良多。先生温文儒雅,其精湛的医学造诣、严谨的治学精神、刚正不阿的处世态度,令人有“高山仰止”之感。
先生生于1925年,早年在中华国医专门学校学习,拜姚国鑫先生为师,后又获当代已故名医程门雪、章次公之亲炙,深得二公治学之精髓。1946年在全国中医师考试中脱颖而出,名列优等第六名(计录取362名,其中优等10名),时年21岁。1952年又考入北京医学院,系统学习西医五年,成为一名学贯中西的学者。
在欧风东渐,西医学日益昌明之际,先生作为一名已有名望的中医,转而再学西医,是受到唐容川等中西汇通派的影响,意欲为传统医学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在后来的临床实践中,他发现中西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其方法论、价值观大相径庭。对某些疾病,譬如炎症,在治疗方法上结合是可能的,那只是浅的层次;在理论上,就深的层次而言,中西医结合殊属不易,其历史进程将是漫长的。但这并不妨碍相互借鉴,取长补短。对西医学深入了解后,更能看清中医的优势与特色之所在。
先生认为学好中医贵在实践。当年从医校毕业后,他在上海尊圣善会应诊六年之久,该会施诊给药,不收费用,求医者众。先生每天门诊量达100~120人之多,涉及内、妇、皮肤等科,其中不乏危重、疑难病证,斯时大有“书到用时方恨少”之叹,于是昼诊夜读,刻苦磨炼,让书本知识与临床实践交互参证,获得很多真切的体会,打下扎实的中医基础。他告诫后学力戒从书本到书本,闭门造车、面壁虚构、浮而不实的学风。
他以为医者当虚怀若谷,博采众长,不可有门户之见。叶天士从师十七人,终成一代宗师。他对程门雪、章次公二位老师的治学特点如数家珍。二公学识渊博,自不待言,但程师对中医经典的疏义、对传统技法及古方的研究罕见其匹,又精研叶天士之学,经方、时方融为一炉,在继承中发展提高,堪称其学术特色。而章师“发皇古义,融会新知”,不仅对中医古籍研究有素,且将中西学理进行沟通,以分析病机、处方用药,立论新颖独到,不愧为中医学之革新家。先生从他们的治学轨迹获得启示,受益无穷。
他认为西医注重辨病,中医强调辨证,二者立足点不同。证是动态变化的,证变,方亦变,辨证论治是中医学精华之所在。西医注重病灶,中医强调整体调节,病在此而治在彼,这是中医的高明之处。为医临证,当审察阴阳寒热,明辨表里虚实,分清轻重缓急。譬如咳喘,新病属肺,久病属肾;新病多实,久病多虚。喘用麻黄意在宣畅肺气,喘用熟地意在益肾之虚。然而用补肾法治肺系疾病,从西医的角度来看很难理解,中医则是治病求本之图。须知虚实辨治尚易,虚实夹杂尤难措手。曾治一美国籍咳喘患者,长期使用激素无效,既有痰浊阻肺之见症,又有肾虚之征,用葶苈子、杏仁、熟地、怀牛膝、五味子、补骨脂、蛤蚧等组方,剿抚互用,虚实兼到,获得效机。其中熟地之用量,从30克渐增至60克乃至80克,其效愈显,坚持服药三月左右,咳喘遂平,诸恙渐复。盖饮积肺系,非葶苈、杏仁不足以泄之降之;肾气不纳,非熟地、五味等不足以补之纳之。倘偏执一端,殊难切中病机。
熟地不仅补肾,用之得当还有化痰之功。清代医家王孟英说:“脉细痰咸,阴虚水泛,非此不为功。”王氏深刻揭示了熟地化痰之机理,语甚精辟。盖阴血亏虚,血管不充盈,是以脉细;而咸为水味,肾脏属水,故痰咸乃肾虚水泛之明征。斯时用熟地治痰,乃治痰之本。先生不为王氏之说所拘,审系精血亏虚,肾失气化之职,水泛为痰,即放胆使用熟地,不治痰而痰自消。但熟地有腻膈之弊,亦不可不知。
以补为消,以消为补,塞因塞用,通因通用,是常法中之变法,体现了前人的高度智慧,值得研究。运用变法,关键在于不为病证之表象所惑,直指其本质之所在。譬如肺纤维化,习俗以为肺络瘀阻,常用活血化瘀法。殊不知此症有因邪毒所致者,更多的是久病伤肺使然,其本已虚,何堪攻伐?先生用扶正固本、益肾培元之法,以补为通,常常获验。又如大便不通,简而言之,要区别是阳明病或太阴病,前者属实,可任攻下;后者属虚,是脾不能为胃行其津液,要用补法,这与西医所说的肠蠕动不良是一致的,大剂白术能通大便即是此理。再如口疮,火性上炎,属火无疑,但火有虚实之分,实者宜清宜泄,虚者宜温宜补。口疮反复发作,经久不愈,清凉无效,用补土伏火法、引火归原法而取效,其理在斯。倘以为炎症一味清凉,势必适得其反。先生对当今某些“中药西用”的现状深表忧虑,认为这将导致中医学术水平的下降。
先生精求药物的配伍之道,受三才封髓丹的启发,其治相火偏亢、肾阴不足引起的阳痿、早泄,用大剂黄柏(15克)与熟地相伍而获验。对肝脾失调引起的腹胀,喜用木瓜,以其香能舒脾,又有柔肝之功。尝与青皮、白芍、吴萸相伍。以青皮疏肝理气,白芍养阴柔肝,吴萸通散达郁之故。且木瓜伍青皮,一敛一散;白芍伍吴萸,一寒一热;疏养结合,刚柔相济,肝脾二经均已顾及。从药对作进一步引申,立法灵巧,寓意甚深,以上仅示其例而已。
先生也是一位有名望的编辑家,他严谨的治学精神同样体现在审稿的一丝不苟。他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众里选好,好中择优。认为文稿必具新意,言前人所未言,发前人所未发,而不是人云亦云,或者“炒冷饭”。他曾诙谐而自信地说:“我的眼睛是深度近视,但对学术真伪优劣的识别,却是入木三分。”在他任职期间,《中医杂志》始终保持很高的学术水平,绝非偶然。他还认为真实是文稿的基础,言过其实、夸大疗效常是文稿的通病。当他怀疑某些医案的真实性时,还会发函要求复核。有些来稿称某方“治无不效”,他认为很不客观,不符合辩证法。为医者倘能从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不仅有助于自身学术水平的提高,也为他人提供借鉴,为此他提倡失手病例的分析,选用这类稿件。他对文稿的录用以质量为准,不讲情面,不走后门,不管作者职称高低,一视同仁。其刚直不阿、大公无私、奖掖后学,令人肃然起敬。去年先生荣获“新中国60年有影响力的期刊人”光荣称号,乃实至名归。《中医杂志》作为学术交流的窗口,大致可窥学术之动态与学风,其高质量的品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学人。
我与先生的情缘系于《中医杂志》。该刊伴我成长,从忠实的读者,成为作者、编者。年轻时,我在基层医疗单位工作,默默无闻,与这位为我审定文稿的老师从未谋面,不意得到先生垂青,1982年,我在上海为《实用中医内科学》统稿时有幸与先生一见,略作交谈。当卫生部决定从全国调进15名中医人才充实中国中医研究院时,因为先生极力推荐,有幸入选。抚今思昔,倍感师恩,谨撰此文聊表对先生的仰慕之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