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19、20章

19、苦海

犹如当年那伍子胥过昭关。就在那一夜之间,林常平满头茂密的黑发竟然统统变白了,像是突然落了一头的皑皑白雪……

被关押在几平方的小号里的他,起初犹如一头跌入陷阱的困兽,左冲右撞,痛不欲生,度日如年。那天,当他对着桶子里的水面照了照自己的脸,惊骇地凝望着忽然间覆满头顶的白发——这水中的人影会是他吗?他顿时浑身窜过一阵痉挛,忽然忍不住想要大声嚎啕一场,嚎啕个涕泗滂沱横流,然而冲出喉咙的却是一串令人心碎的怪异大笑,连他自己听了也觉得毛骨悚然!

自从那天之后,一切的活的表情都从林常平脸上消失了。

渐渐地,他沉寂下来了。他的表情与号房里凝滞的空气以及那时不时地闪过铁窗的刺刀寒光同一个调子了。

惚兮恍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这是老子道德经里的句子,精神渐渐地呈现出一种恍惚状态的林常平,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那种“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大境界了。那是一种类似于梦游的状态,通常,他痴痴地望着落在墙壁上的一只苍蝇,甚至可以目不转睛地呆望足足一个小时……

他每天就这么痴痴地面对铁窗,默默地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女儿祈祷。眼下他没有一丝回天之力了,然而他仍然相信这绝不仅仅是他林常平个人的悲剧,也是许许多多改革者同样遭遇的悲剧,更是我们这个总是喜欢“枪打出头鸟”的民族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剧。

据粗略统计,就在林常平身陷囹圄的同一时期,中国至少有1000名带头吃螃蟹搞改革的企业家遭到了与他同样的下场。

林常平内心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想搞死他的那些人是决计不会放过他的,这场令人肝肠寸断的人生悲剧或许才刚刚拉开了序幕。天有不测风云,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完全不敢想象了。

没几天,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脸色发黑,双腿发沉,胸部阵阵刺痛,从肩胛下面向四处散射……

他向来是个急性子人,大起大落的情绪极容易失控,一旦急躁起来便会不顾一切陡然而起,连一分钟也坐不住。医学上称这种性格为A型性格。林常平正是A型血。往往由于长期的紧张和亢奋,会导致激活体内内分泌肾上腺的活动,血管会骤然贲张,心脏功能也就随之紊乱,久而久之,就成了冠心病高血压。

林常平非常明白,心绞痛、心梗的终极是猝死。

那天,在提审回来的路上,他突然眼前一片白光,噗嗵地倒地昏厥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又和臭虫一起躺在那张窄床上了,不过身边多了一只氧气袋,鼻孔里已经插上了氧气。

那些人是不会让他林常平这么轻易地死去的,那样似乎太便宜他了。

“既来之,则安之,让体内的抵抗力慢慢生长,自己完全不用着急……”这是谁说过的话?他记得这好像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写给一位友人的信中的话。

犹如一个坠落悬崖的人,此刻要做的,不是再爬回悬崖上去,而是先检查检查身体各个部位的伤势,看看胳膊腿儿还能不能动弹,然后再做求生的努力。

林常平渐渐地沉静下来了,他那日夜骚动、四下里奔突的灵魂也在黑暗的空间里渐渐地安顿下来了。身处险境的他,最牵挂的自然还是自己的亲人,桂玉和两个女儿。漫漫长夜里,他给两个年幼的女儿写了一首诗:

当你们在外面玩耍

千万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有些人阴险狡诈

有些人尖声唬吓

你们应该靠近家门口玩耍

如果有陌生人同你讲话,

必须赶快奔回家

除非陪你的是妈妈

不认识的汽车千万不要往里爬

你们不能随便走离家

你们在那儿玩

应该随时告诉妈妈

千万要记住爸爸的话……

第五章、约会苦难

20、死神之翅

众所周知,政治舞台一向充满了险恶的漩涡。那里是最肮脏、最残酷、最险恶之地。在一场牵扯到高层政治派别的明争暗斗之中,急需要搞个垫背的来加分,而很不走运的林常平便恰恰撞在了那枪口上,成了被随手抓来的一帮替死鬼里面的一个可怜的替死鬼。这怪不得谁,只能怪他这小小的牺牲品出现的不是时候,恰似一只小小的蚂蚁,出外觅食的时候正巧被一群发怒、互相冲撞的大象毫不经意地踩在了脚下……

1986年12月17日,中院法庭宣布判决结果。这将是一道生存与死亡的分水岭了。

天公的态度也甚是暧昧,一连好几天都阴沉沉的天气,那天,大雨又倾盆而下。滚过苍穹的隆隆雷声在森严壁垒的法庭里也听得见。

穿着囚服的林常平走进法庭的时候,他扭头朝旁听席那面扫视了一眼……

那是谁?是桂玉吗?

是的,坐在旁听席里的正是他那日夜苦苦思念的妻子桂玉,她就像是一只被雷电击落的鸟儿。她明显瘦了,憔悴了,眼窝微陷了下去,脸色也略显苍白,但一身素衣的她虽然立在悬崖的边上,也照旧还是那么端庄,玉树临风……

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

他和她在目光中相遇了,拥抱了,那是一个含泪的拥抱,是满含着千言万语、无穷滋味的拥抱……

此刻,从千里之外一路奔波而来的桂玉痴痴地望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天啊,这会是他丈夫吗?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呢?哪儿去了?为何忽然变成了一头雪白雪白的白发!他那原本红润光亮的双颊也像是被冬天的大风给风干了,他的嘴角满是燎泡,脖子里那是什么?是伤痕还是褶皱?那一身黑色的囚衣穿在他的身上是那么的不合身,那么的蹩扭,活像一身丧服!不,她决不相信眼前的人会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那个伟岸的男人,她要看清楚些,她要扑上前去,她要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她下意识地紧攥着双拳,抑制不住地站了起来,但神态痴痴的她随即便被一旁的人按坐在座位里了……

鸦雀无声,令人窒息的鸦雀无声……

冗长的一套规定程序之后,法官终于缓缓地站起来,石板似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

林常平仿佛看见死神狞笑着向他走来,张开血盆大口,要把他整个儿吞噬。那一瞬间,他心里掠过黑色的三个字:永别了。

永别了!大千世界,

永别了!千辛万苦刚建立起来的温暖的家,

永别了!七情六欲的人生,

永别了!充满芬芳欢乐和宝藏的生活,

多么令人遗恨千古,而他林常平才37岁。

如果说人生就像一场戏,林常平的这场戏才刚刚拉开了序幕,却将要被死神之手将帷幕无情地扯下了。黑云盖顶,大难临头,林常平心中的苦楚无法诉说,纵然有汹涌的泪水也只能汨汨地往心里流。

“……判处被告林常平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旁听席上,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桂玉当场便昏了过去……

当囚车缓缓开出法院的大门的时候,囚车里的林常平透过装着铁栅栏的车窗,看见外面人潮涌动,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雨更如倾盆,这天,他似乎有一种超常的感应,囚车疾驰而过的那一瞬间,他从拥挤的人群里恍惚瞥见一个瘦弱的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脖子里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

好熟悉的面孔!那是谁?

“孩子是你的……”梅姑当初的这句话曾经让林常平灵魂出窍,又惊又喜。

记得他在梅姑家里的那天,面对那个满地蹒跚着的小女孩,林常平仿佛突然面对着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他,只有私下里悄声儿对梅姑千叮咛,万嘱咐:

“……梅姑啊,你要千万听我一句话,孩子是我们的,铁定是我和你的。但这事对我来说来得太突然了,我心里毛乱毛乱,一下子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但有一条,你一定要记在心里:这事已经不仅仅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了,而是关系到两个家庭的大事情了,所以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决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千万千万啊……”

梅姑是个贤惠的女人。梅姑心里明亮如水。

林常平至今还记得梅姑当时望着他,轻轻地点头的样子,梅姑那轻轻地一点头便是一诺千金了。她面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没有第二种选择,更不会有任何的要求,好好地抚养好林哥的骨肉,让她长大成人,便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梅姑断不会丝毫难为他,不会难为一个曾经和自己一度同床共枕过,而又是她搭从心底里喜欢、敬佩的男人。

当林常平从梅姑家走出来的时候,梅姑送他一个清水般的微笑,那微笑里包含着的言语定然是:“放心地去吧,林哥,我早说过,你是个做大事情的人。你自管扑下身子去做你的大事。孩子我会操心的,我会让她好好儿长大的……”

一贯视情重如山的林常平自然不会忘了梅姑,也不会忘了他和梅姑的那骨血。从那以后,他常会尽可能地帮梅姑母女俩一把。当然,做这一切必须是要瞒着桂玉的。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到托人带一点钱给梅姑悄悄地送去,不管多多少少,那都是他的一颗心;这颗心里有青春的忏悔,有良心的自疚,更有一个男子汉直面人生的道义担当,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

只是从那天之后,林常平就再也没有去见过梅姑,再也没去见那孩子——他的私生女。

平常,林常平应该是个比较粗心的男人,对好多身边的琐碎细节并不是很留意的,但说来也怪,那天的情形真有点鬼使神差。虽然鸣着警笛的囚车贴着警戒线一晃而过,天上还下着滂沱大雨,但在那匆匆的一瞥之间,林常平恍惚中瞥见挤在法院大门前的人群中的一个女人,一个从囚车前倏然闪过的瘦削身影好像是梅姑,如果真的是梅姑,那么梅姑手里牵着的那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便无疑就是他林常平留下的那个孽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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