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六) || 作者 郑凤贤
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六)
作者 ‖ 郑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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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塬逸闻故事》《人文西海道家塬(一)写在前面的话》《人文西海道家塬(二)远古的迹痕》《人文西海道家塬(三)传说中的历史》《人文西海道家塬(四)铭刻金石的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五)大明朝的民间记忆》《人文西海道家塬(六)苦涩的辉煌》《人文西海道家塬(七)永远的伤痛》《人文西海道家塬(八)新世纪的铁门槛》《人文西海道家塬(九)民国时代的天灾》《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一)》《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二)》《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三)》《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四)》《民国十八年(民间记事)(五)》
一个家族悲伤的历史和一个国家悲伤的历史同样重要,随着时光流逝,这些伤疤已经平复,那么就没有必要去重新揭开。但是如果伤疤平复得不是那么好,在机体表面留下了疙疙瘩瘩的东西,那就说明这旧伤疤里可能有某种毒素,有必要重新找外科大夫动手术把残留的毒素挖出来。然而有时候平复的伤疤也会时不时的发痛发痒,这可能是一种机体自动排毒,自我疗救的过程,大可不必重新挖开伤口,去展示那种悲痛的旧伤。然而现实中,总是有人不断地把那些过去的伤疤一次又一次的挖开展示。这与其说是在教育下一代,还不如说毒素作祟,沾染了一种精神自虐的怪病。这种精神自虐有可能正是敌人的毒计,让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在精神自虐中慢慢地中毒。我发现抗日战争这个中华民族最大的伤疤,不知何时已经成为我们国家民族文化界一个精神自虐的疮口。时间的流失不但未能平复这个伤疤,反而是那些曾经的施虐者和受虐者都在不时地鼓励有些人不断地撕开伤口。这样残存的余毒非但未能消除,反而感染了新的病毒。这种病毒说不定对于国家民族乃至一个家族都是有着攸关生死的影响。比如说,一种纯粹民族主义的东西就是别人强加的病毒,至今在我们国家的机体内,还不断发疼发痒。
这都是题外话,我不知道讲述家族的悲伤是有益处还是有害。既然开了头就一直讲下去,且不去计较利害。
我爷爷的故事暂时可以停下来,就让爷爷在家乡的门口等待他的亲人们走出磨难吧!
却说爷爷当兵吃粮之后,留在靖远城里车马店里的一家人,这时候没有了依靠。爷爷大伯的接济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根据以后曾祖父能够在靖远城里度过劫难,能够回到家乡和儿子一家团聚,说明他以后还是收到过他哥哥的接济。不过当初爷爷投军不久,就在家里发生了最为叫子孙后代难以述说的事情。那就是曾祖父背着曾祖母和我奶奶,将自己的儿媳妇和唯一的男孙我的大伯父给出卖了。
据后来奶奶讲,是在一天晚上后半夜的时候,曾祖母和曾祖父在他们居住的屋子里激烈的吵起来,好久才平息下来。奶奶听不清她的公婆在吵什么。只是快天亮的时候曾祖母偷偷跑来告诉儿媳妇说,曾祖父为了他自己活命,将我奶奶和大伯几十个大洋卖给了一个没有妻子儿女的有钱人。曾祖母说他的儿子,我爷爷是当兵吃粮了,可还在人间,说什么也不能让我奶奶改嫁。奶奶也说,只要我爷爷活着,她宁死也绝对不会跟其他人去。曾祖母要我奶奶连夜带上大伯逃跑。当时奶奶领着大姑和大伯两个孩子,逃跑之前大姑只有交给曾祖母领着了。奶奶收拾一番抱着廋骨嶙峋的大伯就离开车马店,离开靖远城出逃。那时候灾荒年月,县城也没有关闭城门。奶奶不知道其他的路,只记着来靖远的时候是从南来的,于是就沿着荒草大路一直往南跑。奶奶那时候也就二十多岁,况且前一段时间还能吃饱饭,身强力壮。又因为有逃命一说,奶奶慌不择路,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出去,天亮就到了小卢子附近。
那时候荒草路上南来北往的人也比较多。奶奶看到有人骑马从北来,就打问路上看到什么情况没有。那人告诉他:有一家四口人,老两口打架,一个半大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站在旁边哭。打架的是男的要往南边追,女的死命拉住他的腿不叫追。奶奶知道那可能是曾祖父和曾祖母以及爷爷的堂弟和我的大姑姑。奶奶听了就多了个心眼,不敢在大路上走路,就在路边的地里往南跑。反正地里也没有庄稼。
过了许久,后面又有赶车的人来了。奶奶凑到路边看清楚是不认识的人,就又向他们打问来路上看到什么情况。那些人告诉奶奶,两个老人打完架分开了,男的领着大男孩往北去了,女的领着小女孩还往南跑。奶奶明白:是她婆婆领着自己的女儿追赶上来了。奶奶就躲在路边的土坎坎里等。
我奶奶和我爷爷其实是近亲,曾祖母和奶奶娘家的亲娘是一母同胞。据奶奶讲,民国九年的时候,遇上大地震,她的一家人大都被塌垮的窑洞砸死了,只留下了奶奶和她的妈妈。后来她妈妈也得病死了。临死之前就叫曾祖母把她接到我家,给爷爷当童养媳。其实奶奶也就是曾祖母一手拉扯长大的,如同亲生女儿一样,何况已经做了自己的儿媳妇。曾祖母是一个良善的母亲,何忍叫亲上加亲的外甥女兼儿媳妇离开自己。据说奶奶的母亲死后,奶奶的娘家就没有亲人了。奶奶母亲那个坟茔一直是我们家上坟。后来年成过去多少年了,不论奶奶活着的时候,还是到了现在,我们家族的人还是每年清明之前要到那座坟前烧点纸钱。
奶奶终于等到了曾祖母和我的大姑姑,她们奶奶孙女互相搀扶着,哭得恓恓惶惶地和奶奶相聚了。奶奶后来说她和曾祖母继续往南走,天黑的时候就到了大芦子。那时候大芦子有大财主宋家,远近都听说过,是有名的富汉。民国十七年的时候好像还放过舍饭。这会儿已经到了民国十八年,富户也保守起来,人人以自保为主。奶奶领着曾祖母和大姑、大伯一家四口到了这里,就找了间路边瓜地里的瓜窑住了下来。
住下就不在奔逃,那里有好几家富户,奶奶就沿门乞讨。过了一段,奶奶经过央求,被叫做蒉壕里一家富汉家接受,给人家用人力推磨打短工,换取一点吃的,维持一家人的性命。也许奶奶用体力换来的食物有限,曾祖母饥寒交迫病倒在瓜窑里。那时候奶奶一个人要供四张嘴,吃都吃不上,就不要说寻医找药了。有一天,奶奶早起去干活,大姑姑和大伯起来去看他们的奶奶。可是两个孙子怎么也叫不喘奶奶。等到中午我奶奶回来的一看,曾祖母已经离开了人世。
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爷爷抛下一家老小独自当兵吃粮去了,这时候娘亲亡故,他也不知道。奶奶没有什么葬埋婆母,只得剪了头发换了一张破席,再央求雇佣她干活的那家财主派人在山脚下挖开一个小洞,把曾祖母暂时寄葬在那儿。
后来奶奶去世后请来的礼宾先生作祭文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这一点,说奶奶十指扣土,掘开洞穴葬埋婆母。那其实有点不真实,但是如果没有奶奶,那曾祖母尸骨就不知遗落哪里也不知道。
葬埋了曾祖母,奶奶本可以在那家富汉家干下去,继续做苦工来养活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不久大姑姑也出事了。奶奶用力气换来的粮食有限,奶奶还要出力气劳动,大伯是她的心头肉,有一点吃的就尽量给大伯。大姑姑是女孩当然就被轻视了,每天一半碗汤喝着掉命。这样饥饿中的大姑姑就去自己找食物。结果大姑姑看到人家财主家菜园子里的韭菜已经能吃,就私自去偷吃,也拿回来给她弟弟----我大伯吃了。挨饿的人吃了辛辣的生韭菜——等奶奶回家,大姑姑口角流着绿色水汁,已经没有了气息。大伯嘴巴绿绿的只张口——奶奶赶忙抱起来,喂水灌汤总算还是救下了大伯。儿女不都是娘身上的肉,奶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那样离开了人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样在大芦子这个地方留下我们家两条性命。这里成了奶奶一生最痛苦的地方。这里虽然还可以勉强糊口活命,但奶奶还是决定离开。那时候有大队人成群结伙往东逃荒。于是奶奶领着四岁多的大伯加入逃荒队伍,跟随众人开始做乞丐。
十多年之后,爷爷在替人做生意,生活相对稳定之后,收拾归葬父母遗骸的时候,还是奶奶又一次重到大芦子,帮爷爷找到曾祖母的坟茔的。
2013-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