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21)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
[清]王昙
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
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手竟天亡。
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
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
关于“误读兵书负项梁”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意为项羽只读兵书,不知仁义,不能成帝业。……《项羽本纪》:‘项籍(羽)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叔父)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05页)
按:说此句用《史记·项羽本纪》是对的,但以为它批评项羽“只读兵书,不知仁义,不能成帝业”,却未得要领。
中国历史上,“不知仁义”而“成帝业”者,所在多有,如秦始皇,如金、元、清等少数民族王朝的建立者,尤为显著。他们的成功,靠的是强大的军事实力,靠的是知兵而善战。
因此,项羽的失败,并不在于“只读兵书”,而在于当项梁教他兵法时,他没有好好学,只“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所以诗人批评他辜负了项梁的教导。
关于“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史记》用‘本纪’记载帝王,把项羽列入‘本纪’,班固《汉书》改入‘列传’。……‘留部’二句:说《汉书》成败论英雄的势利之见,使人感到凄凉。”(同上)
按:注者的这条解说,有“增字解经”的弊病,很难令人信服。
首先,原诗明明是说“英雄”(即项羽)“太凄凉”,并非同情项羽的人“感到凄凉”。
其次,《史记》是从“五帝”至西汉武帝为止的通史,凡“帝”或相当于“帝”的历史人物,即入“本纪”,故项羽得以列入。
而《汉书》则是西汉一朝的断代史,当然得以汉代的纪元为“纲”,为“经”,故只有汉代的皇帝才入“纪”;而其他历史人物,哪怕再重要,也只好算“目”,算“纬”,只好入“传”。
这是史书的体例使然,不能因为这一点便说《汉书》的作者“势利”,以“成败论英雄”。
实际上,王昙这两句的思路是:
在灭秦战争中,项羽摧毁了秦军的主力,功勋最为卓著。
秦亡之初,项羽的军事实力最强,政治影响力也最大。
如果不是在政治上、战略上屡犯错误的话,他本该一统天下,坐稳江山。
那么,历史上就不会有汉,从而也不会有什么《汉书》了。
不料最终取代秦王朝的竟然是汉而不是楚,留下来的是《汉书》而不是《楚书》,功败垂成,乌江自刎,“英雄”的结局,还有比这更“凄凉”的吗!
仔细比较一下“留个汉朝在”与“留部《汉书》在”,意思一样,而前者嫌于直说,没有多少诗味;后者婉转一层说,就隽永、风趣得多。
晓 行
[清]张问陶
人语梦频惊,辕铃动晓征。
飞沙沉露气,残月带鸡声。
客路逾千里,归心折五更。
回怜江上宅,星汉近平明。
关于“归心折五更”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折,萦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0页)
按:“折”字无“萦绕”义。
此句的关键语是“心折”,即“伤心”“惊心”的意思。
旧题汉蔡琰《胡笳十八拍》诗曰:“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南朝梁江淹《别赋》曰:“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唐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曰:“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释皎然《古别离代人答阎士和》诗曰:“身去兮天畔,心折兮湖岸。春风胡为兮塞路,使我归梦兮撩乱。”
宋苏舜钦《离京后作》诗曰:“春风奈别何,一棹逐惊波。去国丹心折,流年白发多。”
孔武仲《与廖开甫自淮南同行赴举相别五年复相遇于蕲水县为诗赠之》曰:“壮年多难寸心折,劲镞已衰难破缟。”
明杨基《白头母吟》诗曰:“夫亡子去寸心折,花窦花窠成瓦埒。”
丘刘《悼长孺》诗四首其二曰:“莺声不散柳含烟,寒食家家送纸钱。心折此时无一寸,杏花零落寺门前。”
清王士禛《冬日偶然作》诗四首其三曰:“陇西老飞将,猿臂雄万夫。白首不得侯,心折幕府书。谁能对刀笔,临风自捐躯。天道有如此,千古同唏嘘。”
《又口占》诗曰:“梦长的是幽灵接,心折能堪政事遗。死后犹思成子女,何年买亩住清洢。”用义正同,并可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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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