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轶事|潮州方言百余年音韵演变
潮州是粤东最早开发的地区,潮州方言指潮州汕头一带的闽语,目前使用人口600多万,如果连同后来繁衍的揭阳和汕尾市,应有1000多万人。粤东闽语自宋代后陆续从闽南地区迁移过去,1000多年来这里的闽语虽然发生了许多变化,但还保存着闽南话的基本面貌,一般都认为是闽南方言的变种。19世纪英法联军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逼迫清政府把汕头开放为通商口岸后,不少潮汕人陆续向东南亚移民,形成了“潮州帮”,在泰国定居的尤多,使潮州方言成为粤东和港澳、东南亚地区一种有影响的汉语方言。随着汕头港的开放,大批西方传教士进入潮汕地区后,记录了百余年前的潮州话,其中也包括潮人带到泰国的家乡话。由于潮汕地区经济文化的繁荣,本地人也先后研究了自己的方言。将教会罗马字记录的语料和现在的潮州话作比较,考察这一重要方言在百余年间发生了哪些变化,就成为十分诱人的课题。商务印书馆“中国语言学文库”之《潮州方言一百多年来的音韵演变》(徐宇航著,2018年12月版),就是关于这项研究的一部有价值的成果。
该书最大的优点是在材料收集上下足了功夫。关于19世纪的罗马字语料,作者搜罗了12种,大多属于19世纪下半叶,不少是名家之作,有语言学价值的几乎都囊括在内。全书对于各书作者和书中体现的音系和字母符号也作了详细分析,拿来做比较的现代潮语的材料和论点,则有李新魁、李永明、张盛裕、施其生、林伦伦、张屏生、庄初升等人的研究成果,既是广泛的也是高质量的。正因为比较研究的两头都有丰富而坚实的材料,所作分析就有充分的说服力。时下相关专题研究不少是材料搜集不足、理论发挥过头,该书作者这种“跑马拉松”式的硬功夫值得赞扬。全书另一个优点是对潮州话200年间变化所作的比较,能抓住主要特征做详细考察。潮州话语音演变中,声母和声调变得少,韵母变得多,书中把重点放在韵母,对各项变化都进行了详尽说明,并且理出演变的历史顺序,所作分析比较有说服力。
除此之外,该书在运用19世纪罗马字语料和现今潮汕话做比较的同时,也观照了和罗马字同时代出版的地方韵书的材料。潮汕人继承了闽南人关注自己方言的传统,19世纪后就陆续有潮州话的记录,如《韩江闻见录》(1797)、《潮声十五音》(1909)、《潮语十五音》(1911)和《击木知音》(1911)。近年来也有些学者对此做了一些研究,该书作者经过仔细比较罗马字语料、方言韵书和现代方言,理顺了三者之间的关系,令人信服地纠正了一些学者判断的两种“十五音”是汕头话,《击木知音》是潮州府城话的结论。
从本土闽南话到潮汕话,字音存在大量文白异读是其重要的特征。字音文白读的异常消长是潮汕方言和其他闽南话、方言不同的重要特点,作者在书中称为“白胜文衰”,并就此作了恰当论证。正如陈泽平在评审意见中所说:“不恰当地将属于历史音系学范畴的音韵层次分析作为切入角度。分拆成音类的字音失去词汇和语体的依托,说明不了文白消长变化的实质,吃力而不讨好。”
闽南话的文白异读固然反映了不同音类的历史层次,但它又是和词汇、语义和语体的差别相联系的,潮汕方言的文白异读实际情况十分复杂。这里试举出几点:就单字音说,以山摄字为例,文白异读有厦门、潮州共有的(反饭旦滩烂安寒天年先见);在潮州有缺文的(半潘满胆山敢面千件牵);也有缺白的(前煎箭连篇拦)。就多音词语说,以梗摄字为例,在潮州话中,青草、青春、青年、青蛙、青梅竹马、青云直上的“青”是白读;清册、清白、清单、清高的“清”是文牍,“清闲、清醒”是前文后白;“结冰、请教”是前后皆白。
潮州话还有比闽南话更多的训读音,例如“人生、人情、人物、人间、人微言轻”,所有的“人”都是训读的“侬”的音。除此之外,潮汕话的“白胜文衰”还有方言口语强盛的社会文化原因,这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只用音类演变的历史层次,难以解释潮州话的文白异读;就是字词的常用度和词汇的语体特点和时代先后,也呈现出复杂的相互作用,只有作深入比较和综合考察才能探知其真相。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研究方言的语音并不能完全撇开词汇和语法。早期的方言研究在这一点上有缺陷。
书中指出,综合19世纪罗马字语料记录,系统探讨潮汕地区方言百余年来词汇特征、句法结构演变的著作尚未问世。补充这一环,对拓展方言研究广度、推进方言研究深度,皆有重要意义。我们期待作者在这方面的新成果。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