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平:你是我行途中至美的遇见
你是我行途中至美的遇见
江亚平
高中毕业那年,我家的十亩责任田全种的棉花,其中一块棉花地和瑞嫂家那块9亩的棉花地相邻,抓阄抓的。瑞嫂说两家院隔一道墙,地隔一道埂,真是邻近到家了。瑞嫂家人口多,爷爷奶奶婆婆都不能下地干活,加上两对双胞胎四个儿女,大瑞哥建房时不慎摔伤了腰,要扶着一只四条腿的凳子才能勉强在院子里走走。所以她家所有的农活几乎全是瑞嫂一个人在干。
一场接一场的大雨过后,棉株就像疯了似地猛长,整枝,打杈,掐条尖,还要喷农药。据说一种叫棉铃虫的小东西特可恶,不吃叶子,就喜欢在花孽或嫩棉桃上咬一口,挨个咬下去,可以使整棵棉花绝产。村里人大多背着桶形的喷雾器,往棉叶间喷洒农药,敌敌畏呀,久效磷的,刺鼻的气味叫人不停咳嗽又想吐。可是瑞嫂从不打农药,说是为省钱。她摸清了棉铃虫出没的规律,早晨和傍晚捉虫子。中午拝花杈,下午钻在棉花棵底下割草,凉快。一天的活计安排的清朗又合理,把孩子们打扮得干干净净,瑞嫂自己还经常轻声地哼唱几句小曲。看瑞嫂捉虫子似乎特别简单:在开着红花白花的绿萼旁,或者在光滑碧绿的小青桃上,一眼就能看见它绿黄黄肉豆豆的身子,眼疾手快的瑞嫂容不得它再爬向下一个目标,两个指头一碾,就让它脑浆迸裂了,有时候索性两手一掐,来个腰斩,黑绿的汁水抹在棉叶上,让它曝尸荒野,永世不得超生。这些活计我都做不了,因为我天生就害怕大大小小会爬的虫子,任凭瑞嫂怎么教,如何捉到一个又一个的演示给我,我就是不敢伸手。“它能吃了你呀?”“真是百无用处是书生!”还真叫瑞嫂说着了,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名落孙山。
再站到齐腰深的棉花地里,巴掌大的棉叶东一倒西一歪的翻跳着,像群魔乱舞;一群麻雀落在地头一棵粗壮的棉株上使劲颤,伸头缩脑地搔首弄姿;一只浑身通黄的棉铃虫正笨拙地爬向一朵花的喇叭口准备变蛾产卵,呲牙咧嘴地向我示威。瑞嫂走过来,伸手摘下虫子,扭过身子轻轻处理掉。然后说要和我换工,她帮我捉虫子,我帮她摘她家田里的棉花叶子,喂她家养的那一大群青山羊。
秋天摘了第一遍洁白的棉花后,我告诉瑞嫂我要出去打工,去杭州。瑞嫂先是满脸郑重地嘱咐我谨防上当受骗啊!注意安全啦!然后歪着头眯着眼睛说,杭州有个西湖是吧,那个白蛇娘娘打的伞多好看!我说回来时给她捎一个,瑞嫂猛然回过神来,咯咯地笑,我这俩手哪有功夫举着它呢!下雨了,一块塑料布顶头上,又当伞又当雨衣了,多方便。
到了杭州我没有先去环游西湖,只是站在写着“白堤”的石碑旁,远远地望了断桥,看着很近的拱形桥,似乎要走很久还不到桥顶。堤北面的一池荷叶斑斑驳驳的,我想象不出“接天莲叶无穷碧”会是她的前身,更无法猜想“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了。湖面静静地,远方有小船划过来,岸边的湖水轻轻地动了一下,再动一下,然后就又恢复了镜子一样的平整,夕阳西下,满湖竟是洁白如雪,照得周围的垂柳,草地,更绿更绿。
我不停地找工作,常常是买到一份《钱江晚报》,站在天桥上着迷地看完了全版内容,才想起寻找中缝里的招工广告。辗转变换了好几个工作,直到遇到春花。
春花初来杭州,在3路公交车上乘反了方向,售票员告诉她多次,前方站下车再到对面去乘。她弄不明白,还是坚持要买票。我在一旁轻声告诉她跟我一起下车就好。她攥着老乡写给她的地址,我一直送她到一个丝绸服装公司的门口,找到她老乡。
她说丝是世间最纯净的蛋白质,她喜欢。
我说我害怕各类虫子,包括蚕。
她说她叫春花,打工积攒复读的学费。
我说你姓什么?
她说你知道秋瑾吗?
我说是俺孤陋寡闻了
她说一看你就不像人贩子。我立马羞气变了脸,扭头要走。她急忙拉住我的手道歉,然后邀请我和她一起进丝绸服装厂吧。我说我不会踩缝纫机,横针竖线没摸过。她低头耳语道,她也不会,她的老乡会帮忙的,又像自语念叨:人非生而知之,皆是学而知之,谁不是要学才会一切的!
春花凭她的“先学而知”进了裁剪车间,我勉强通过了第三次考试进了缝纫车间。不过最后,我俩终于如愿住进了同一间宿舍。她身材娇小,睡上铺,我在下铺。哪天晚上不加班,就听见春花唰唰的奋笔疾书,呼啦啦地翻开草纸本子,验算她的数理化题。我则轻轻地捧出厚厚的长篇巨著,沉浸书海。室友阿珍每每想邀我们去武林广场学跳交谊舞,都未能请动,只好高声唱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或“我家有个小九妹”,飘出房门。还别说,袅袅娆娆的越音,会叫人心神愉悦好一阵子。
我们工厂的厂休日是每个周二,去书店看书是我俩的度假项目。杭州的书店里有阅览区,可以抽出一本随便读,不像我家乡的新华书店,老高的水泥柜台挡着,书都放在高高的木框书架上,费劲巴难好不容易看清了灰尘下的书名,请胖胖的卷发阿姨取下来,换来的经常是去去去,回家拿了钱再来。
偶尔,我们也去游西湖。从厂区出来沿着庆春路往西,过三个路口就能到达湖滨。可是春花和我都愿意绕行一大段路,过几个小桥才觉得不负杭州的潺潺流水,纵横河道。每次踏上众安桥,张望桥旁的一个优美的小学校园,我们都会不自觉地抓紧对方的手,风波亭旧地,岳飞衣冠冢,勾起我们南北之遥的共同少年记忆。我感叹:杭州美,不单单因为风景!春花说,她一定要再返杭州。
灵隐寺我们一直没能到达,头两次是徒步穷游,捧着地图总拐弯,寻香踏过植物园的满陇桂雨;闻泉攀越了九溪十八涧;路过浙江大学的校门,喜悦又羡慕地驻足了半天,静立,无言。第三次有机会拜佛,决定搭公交车,下错了站,在黄龙洞,欣赏了一场悠扬婉转的越剧,一个个清丽俊秀的越乡女儿,擎着一把把梅花含苞的油纸伞,轻吟柔唱,的确好看。
春花攒了一年半的钱,回浙南山区的老家复读高三,又过了一年,她在老宿舍门口等我。她说她这次来没乘反方向。我说我一直原地踏步。她说浙江农业大学离这边不远,以后她可以借了学校图书室的书送给我读,她知道我能按时归还。我笑了,告诉她我现在不怕蚕了。她拉紧我的手,依然是那副沉稳倔强的模样,她说,其实,我们都在吐丝结网,像蚕。
向春花还书时,我没告诉她要走。也没给瑞嫂买一把西湖边售卖的绸布伞。十年,二十年,很多年过去,天空一道彩虹,手心一滴雨丝,行走着,飘洒着,平静安然,执着追求,目所及处,心总不忘,你是我行途中至美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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