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中，外卖员深夜接单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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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成灾，69岁的老人陶自静被困在郑州一辆公交车上，与身处外地的子女失联。

所有急救电话都占线时，两名美团跑腿骑士意外出现。凌晨的街头，他们趟着齐腰深的积水前行。

“人找到了”

“车上有人——有人”，声音从黑沉的公交车厢里传来。位仲辉和孟乾坤感觉应该要找到了。

“车上有陶自静吗？”他们喊。

“我在这……”一个老人疲乏的声音从车尾传来。

位仲辉和孟乾坤推开公交车门，车内漆黑一片，满进车厢的积水已与车座齐平，浸湿了车座。几个乘客都转移到了车尾最高一排椅子上。适应光线后，位仲辉和孟乾坤从乘客中辨认出了寻找的目标——69岁的老人陶自静。

公交车外，郑州突来的极值降雨仍滂沱地下着。当天16时到17时，当地气象站记录的一小时积累雨量达到201.9毫米，为中国大陆国家级气象站单小时最强降雨，当地气象局为此陆续发布了5次红色预警。到21日凌晨，老人和其他乘客被困这辆雨中巴士近11小时。在此期间，郑州市在凌晨4点前，已有12人因这场暴雨遇难。

图 | 骑手找到陶陶父亲时发回的影像

7月20日晚上10点，身在北京的陶陶才得知了父亲被困暴雨中的消息。

当时，她刚得知郑州暴雨成灾，给弟弟发消息询问家中情况，不曾想，弟弟当天去了开封下属一个县城出差，也不在家。退休后，陶陶的父亲平日常在郑州城四处转悠。老人可以免费乘坐地铁公交，因此陶陶父亲常常没有固定路线，四处找老朋友玩或者遛狗，可以玩一整天。

陶陶的弟弟赶紧给父亲拨了电话，头几个没人接，终于联系上了，父亲说自己当天探望朋友回家，出门时雨就在下，可当天的郑州城，人们意识不到这场看似普通的降雨会酿成灾难。下午四点，老人在公交站等待回家的公交车。雨势陡然转急，越来越凶。等的车总也不来。好不容易，一辆公交车穿过雨幕驶来，进了站台，站台上所有人都等急了，上了那台公交车，陶陶父亲跟着众人，也上了车。

走到半路，司机发现前方路面积水太深，开不了，就停在那里了。至于困在何处，父亲说不清。只知道是河南省肿瘤医院，那里离家大概11公里。雨太大了，老人看不清任何提示这是哪路公交车的提示。

当时，距离父亲被困已经过了5个小时，他没有给家人打电话告知这些消息。或许是怕孩子担心，再问什么，陶陶父亲都说“没事、没事”，随后急匆匆挂了电话。

尽管有关河南暴雨的消息已在互联网上引起全国关注，但置身郑州，没有手机浏览新闻习惯的陶陶父亲却不清楚自己身处险境。此时暴雨已经围困了这趟公交车甚至整座城市。城市内的公交系统已经瘫痪，地铁灌水，四周铁路网上列车被迫停驶，人们也被困其中数小时。路面上也险象环生。由于灌入大量降水，一些道路地面不堪水量重负坍塌，人落入地下，还有人走在路上被水冲走。

与此同时，郑州市部分片区停水断电断网，甚至连医院都遭遇断电，重症室的病人无法使用呼吸机，需要医护人员手动制氧。水电网的缺失导致人们的现代生活寸步难行，生活与求助均受影响，尽管网上大量的求助信息被转发，灾情蔓延的地方，超过5600个基站和1600个退服基站因停电瘫痪，受困者求助电话拨不出去。

寻找老人

得知父亲被困暴雨之中，陶陶急死了。

她的父亲患有高血压，还有轻微中风脑梗，平时需要吃药。如果长时间被困，且不说没有按时服药，缺水缺食、无法休息父亲很可能熬不住。他手机又玩不利索，打过去的电话常常接不通，姐弟俩无法通过电话随时得知父亲安全与否。

第二通电话接通了，父亲告诉陶陶弟弟，一些年轻人下车蹚水离开了，车上只剩六七个人，但他依旧觉得“没事，没事”，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之后，他的手机关机，再也联系不上了。

该怎么办，弟弟出差在外地，家里只有年迈的母亲，弟媳刚生完孩子，都没法出门找父亲。夜里十一点，陶陶在手机上一个一个联系在郑州的同学寻求帮忙。三四个同学回复，得照顾小孩老人，出不去。有人离得太远，有人自己也被困住了，还有几个朋友已经断电断网，两天后才看到她的求助信息。

河南是人口输出大省，正值青壮年的劳动力人口却仅占58.78%，为全国最低。大量的青年人外出，使河南面临空巢老人无人照顾的问题。在整个郑州，有113万65岁及以上的老人。

陶陶又拨打了郑州所有她能找到的求助电话，110、119、122，包括网上转发的救援电话，但所有电话都占线，打不通。她用两个手机轮着播，打了几十次，没用。弟弟想连夜从开封赶回家，但高铁、大巴全停运了。

陶陶灵机一动，想到了“万能的外卖小哥”。她拜托郑州的朋友，在外卖、网约车、快递等平台寻找小哥帮忙。但因为暴雨，这些平台的郑州本地系统都暂停了服务。

凌晨12点27分，陶陶在北京，在美团上发布了那个跑腿订单。

“老人被困在省肿瘤医院附近的公交车上了，疑似北边路口，车上人现在大部分已经下车趟水走了，求助！”陶陶在订单需求里这样写，跑腿地点她结合父亲的描述，填上了从“河南省肿瘤医院附近公交车上”到“河南省肿瘤医院附近安全地方”。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接，意料之中。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继续找人打电话。因为暴雨，通讯系统受到极大冲击，手机信号差，网络也不顺畅。陶陶没有睡，还在边想办法边等待。

凌晨1点24分，她接到一个来自郑州的电话。接通后，才发现打来电话的，是美团的众包骑手位仲辉。他接了她下的订单。

此时距离她发布订单过去了一个半小时。陶陶觉得有希望了。

跑腿小哥，出发

凌晨1点过，刷到这张订单时，26岁的位仲辉正在宿舍用手机刷新订单。当天郑州暴雨，他和同伴一整天都在宿舍，想着接一些距离比较近的单。“水一旦急速上涨，还能回得来。”但近的单子几乎没有，尽是5公里外的远单。

原本他打算睡下了，想到一天没干活，又拿起手机想看看有没有跑腿的单，结果就刷到了陶陶的求助订单。他没怎么犹豫就接了，“老人被困”几个字在他看来格外醒目。

“救人”的念头马上就跳了出来，他喊了同屋孟乾坤一块出门。两人是发小，现在一块在一个超市打工，工余兼职送外卖。被他一喊，孟乾坤跟着他，穿上雨衣和拖鞋，上路了。

他们的宿舍在金水区玉凤路与沈庄路交叉口沈庄新城北区，距离肿瘤医院大约2.5公里，不下雨骑电动车五分钟就能到。走到小区里，水刚过脚脖，可到马路上，水已经没过膝盖。惊讶之余，他们发现附近一条隧道竟然被灌满了，要知道这条隧道深七八米。

他们骑着电动车往肿瘤医院去。十分钟后，快到肿瘤医院时，水已经漫到了车座上，车灯也浸在水里，随后，孟乾坤的电动车短路了，无法载人继续向前。前面的水想必更深，推着车只会平添累赘，继续前行前，他们决定先把车停到一处地势高的电动车店门口。

继续趟水前行，水已经快漫到腰了，并且流得很快。好在两个人都有过救援防水经验。位仲辉在武汉当过五年兵，参加过2016年武汉抗洪。孟乾坤在武汉地铁做安保工作时，常参加防水培训。武汉多湖，地铁防水是要紧事。他们知道人在深水里抬腿行走会消耗更多体力，滑着走能减轻阻力。

于是，两人小心保持双脚不离地，在水中小步滑着走。好在，花了三四分钟淌过100米的深水后，水又降到了小腿处。

距离肿瘤医院越来越近，路上开始出现几辆公交车。他们一一摸上去查看，都没有人。

位仲辉常在这一带配送，对地形熟悉，公交站在哪，基本都知道。按照陶陶提供的“肿瘤医院附近北路口”信息，他们开始围着医院往北找。最终，他们淌着齐膝深的水，他们一点点摸到了一辆停在地势较高马路上的公交车旁，发现陶陶的父亲就在那趟车上。

天太黑了，起先位仲辉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他们使劲拍车门，敲窗户，里面有人醒了，问是不是救援队的？

确认老人安全，位仲辉第一时间给陶陶拨去了电话。700公里外的陶陶从网络信息里知晓了郑州此时的惨状。她在电话里请位仲辉再陪陪父亲，直到她找到人护送父亲回家。但是在郑州的雨中，老人却不配合。这个倔强的老小孩在一旁听到女儿对位仲辉的请求，忙嚷说“没事”“没事”，不停喊“什么事都没有，我自己走着就能回去！”

陶陶哭笑不得，又急又气。这是父亲的倔脾气，他连自己被困在雨中都不主动告诉家人。

雨中一夜

新的问题马上来了——接下来，老人该去哪？公交车外的水位就在窗户下沿，快齐腰了，不可能带着一个老人淌水。

位仲辉和孟乾坤才发现公交车的司机也在车上，此前陶陶父亲匆匆挂了电话，当时也没提及司机也在车上。傍晚的时候，这辆车在暴雨中行驶，路面的积水越来越高，在奋力开出一个深水区后，司机把车停在了这里。按调度指令，车上的人要被清空，但车上有老人，他不能在暴雨中独自下车。司机决定和无法撤离的乘客们一起留在车上等待救援。

雨还在下，两个骑手也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陶陶父亲没见过那些吓人的视频和图片，一直嘟囔说，就二十里地，他可以走回去。老人的乐观态度，让这些年轻人放不下心来。

陶陶一直拜托骑手们看好父亲，“不让他乱跑”，“麻烦您别离开，我们子女都在外地，没有找到您的话得愁死”。

陶陶在电话里跟位仲辉商量，要不要把老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因为担心后半夜水升高。她让位仲辉评估，如果水特别深，老人下车很危险站不住，就留在车上，如果留在车上，能不能帮他买些食物。

在被年轻人背着涉水离开和留在车上之间，老人更愿意选择后者。加上夜已深，看不清远处水面和道路情况，谁也说不清背着老人能不能渡过水域，抵达安全地带。于是，和孟乾坤一起下车去买食物，他们身壮且有抗水的经验，如果在水中遇到情况，多少还有能力自救。

附近150米处有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24小时超市，店里只有一个人，店里也停电了，靠着自己拉的一根线点着个灯泡维持微弱照明。位仲辉买了六瓶水和超市仅剩的四个面包。回到车上，他们把水和面包分给了老人和车上的其他四位乘客。

吃过东西，车上的人陆续睡着了，只有位仲辉和孟乾坤醒着，两人的衣服全都湿了，怕睡着了会感冒。外面一直在下雨。位仲辉计划到了白天再判断，白天毕竟视线好很多，容易观察到更远处水面情况。

陶陶父亲睡着了。孟乾坤在玩手机。位仲辉在微信上和陶陶聊天，他给陶陶拍了老人的视频。后来，他们谈到要给老人找酒店住。

陶陶父亲醒来，听说孩子们给他找酒店，一直不愿意住。陶陶知道父亲的倔脾气发了，他认为这只是下个雨，不是多大的事，没有车自己走路都能回家。位仲辉着急没办法，苦苦劝说，车上其他人也都劝老人去住酒店。

位仲辉先在手机上打电话找酒店，陶陶和弟弟也在手机上订房间。但打了十几家都没房。位仲辉又实地去看房，第一家离公交站很近，就在路口对面，150米左右，大厅地上坐满了人。凌晨3点38分，陶陶的弟弟在网上找到一家酒店可能有房间，在距离他们1公里左右的地方。

背着老人涉水，需要更多准备。位仲辉决定先去探路，沿着街边店面的台阶走了两个路口，好不容易寻到，发现这家酒店也已经挤满了人。途中他遇到另一家酒店，也看了一下，大厅里面全是人。早上他又去找了几家，也都满了，要到中午才退房。他一共跑了六家，每家人都很多。

到了早上五点多，雨小了，水从马路两边的路基上退下来，路中间的水刚没过脚。肿瘤医院距离公交车所在地只有两三百米，一行八人从公交车上转移到了肿瘤医院暂避。这里可以给他们提供食水电和歇脚的地方，但今晚若不能返回家中，老人还是需要找到可以借宿的酒店，解决今晚的休息问题。此时水退到医院大门口，肿瘤医院已经对外开放，医院大堂坐着、躺着许多在此暂避的市民。

位仲辉给老人找了个座位坐下，又给他买了两盒纯牛奶、面包和矿泉水。他让孟乾坤先回去，自己在医院陪着老人。待了两个小时，位仲辉本想把他送回家，他试了试打车，没有打到，就想着骑电动车送。但是看到网上新闻称陶自静家的区域位于泄洪疏散区，送老人回家的念头也打消了。

熬到早上八点多，陶陶给位仲辉发消息，她找到了一家酒店，在肿瘤医院南门附近，但没水没电，也正是如此，才有空房。陶陶父亲还不愿意住酒店，想回家，陶陶给他打电话劝说一顿，他才同意。

陶陶在微信对话框里叮嘱位仲辉，“老爷子有高血压，爬楼梯的时候千万要慢一点，他说没事也不要听他的，”又补了一句，“一定慢，爬一两层休息下，一定要慢，不要听他说没事”。本不好意思麻烦素未谋面的骑士，但身在外地，老人有高血压又倔强，她不得不多叮嘱几句。

酒店在一幢公寓楼的17层，电梯坐不了。早上9点左右，位仲辉就扶着老人爬楼梯上去，老人容易喘，每爬两三层就休息一会儿。爬了二十多分钟总算把老人送到酒店。

图|生活中的位仲辉精气神十足

回家

大约9点半，位仲辉带着老人出现在陶陶预定的酒店。店员见到他们后，立马给陶陶发了微信：“住上了。”这家酒店开在肿瘤医院南门附近，平日20个房间少有空房，当天因暴雨停水停电，才少了来住宿的人。

陶陶父亲一夜未眠，很快在店员提前打扫好的房间里睡去，直到中午醒来。他休息够了，原本想着道别回家，被店员拦住：“您别下去了，外边水特别大，也不方便，十七楼爬来爬去的。”没办法，只能在楼上乖乖待着，跟住在酒店其他几位被困的人坐着聊天。中午，店员给他送了一碗自己做的面条，下楼为他买了饭。

老人依旧放不下家里面。下午四点多，陶陶父亲又急着要回家。他看着下边没水了，可以走了。

“我家离这儿没多远，”十多公里，陶陶父亲坚持说，“我走路也能走回去。”见劝不住，旅店老板娘给陶陶打了语音电话，陶陶通过这通电话，叮嘱父亲不要乱跑，好说歹说劝住了，父亲答应通车了再回家。

图 | 陶陶父亲日常照

第二天早晨7点多，旅店恢复供电，老板娘去敲老人的房间门，发现老爷子已经走了。她赶紧给陶陶发信息，说人已经走了，她猜，老人不辞而别，大概是害怕自己挽留他。

7月22日11点30分，陶陶的父亲安全到家，给她报了平安。安心之余，陶陶立马给位仲辉发去消息，告知他，父亲已经安全到家了。

前一天送完老人，位仲辉就回宿舍休息了，他到家时雨也停了。他在宿舍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多才醒。回家后，他才敢把去寻找老人的事告诉刚怀孕的妻子，被妻子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