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兵 | 陪
一年前，我在一家养老院谋得第一份工作，虽然路途远，待遇不尽如人意，但每天能有机会陪着形形色色的老人聊天，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
有一天，两位中年男女用轮椅送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进行完入住的各项检查，办完各项入住手续后不久，男的就先走了，女的留了下来。
女的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穿着虽然并不鲜亮，但很得体，看得出是牌子货。老人下肢瘫痪，说话含糊不清，明显是脑溢血后遗症。
那几天，我经常可以看到女的推着大爷在楼道，在健身广场散步。老人的身上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是个病人。见面了，不时微笑着互相打个招呼，大姐热情地回应我，而大爷始终是面无表情。有几次我们去查房，不是赶上大姐给老人洗脸洗脚，就是正在吃力地把老人从轮椅上往床上抱，我们赶紧给搭把手。虽然是老人，但大姐毕竟是个女人，要把老人从轮椅上弄到床上，或者从床上扶到轮椅上，还是相当吃力的。私下里，同事们都说，看人家这女儿当的！
有一天和大姐聊天，忍不住问道：“大姐，我们同事都被你感动了，说叔好有福气！不过怎么老是你一个人在照顾，兄弟姐妹都不在市里吗？”
大姐平静地说，“小叔子和小姑子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我们俩口子在宝鸡，他们回来一趟不容易！”
我心下一惊：原来不是女儿，是儿媳啊！“那大哥上班，就你一人照顾啊？”
“是啊，之前老爷子身体还好，一年前病了，我才给单位请假专门在家里照顾的，请假时间太长了，单位也不愿意，所以无奈只有把老人送来养老院了，刚来，护理员不了解老人脾性，我就多跑跑。在一个家里三十多年了，跟亲爸一样。”
北楼单间里住着一个山东口音的老人，快八十了，高个子，白头发，瘦身材。除了来回用餐途中回应工作人员的招呼，他从不与外人交流。用完餐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每次我们从他门口经过，听到的都是电视的声音。每天早晨的例行查房，除了回答医生提问，不再多说一个字，但在只字片语的彬彬有礼中能让人感受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和每周来看他的大哥熟悉起来后才明白了。
那位大哥自己也退休好几年了，坚持每周过来看老人。他是老人的大儿子，说起来，对老人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与埋怨。
皇上疼长子，百姓爱幺儿。老人的父爱几乎都给了小儿子一家，包括当年让小儿子接自己的班。退休后每月把退休工资也交给小儿子一家。谁知最后小儿子却先走一步了。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将老人一下子击倒。大哥说自己二十岁时独自一人从山东投奔在宝鸡工作的父亲，也没有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仿佛要任由自己自生自灭一样。现在父亲这样了，最终却是他来照顾。
大哥说，如果再往前十几年，他或许会想不通，不过现在，他是真心实意地陪伴照顾老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啊！
每个周末，大哥仍然会提着一袋子吃货，步行三四十分钟，来到山腰的养老院，陪老人聊天。房门依然关着，但我们路过时听到的，是大哥和老父亲亲切的对话声。
一楼住着一位怪脾气的大叔，走路不方便，一年到头都躺在床上，女儿不来的时候就一直与电视为伴。
好几位护理员都说老爷子要求高难伺候，领导觉得水平一般的护理员却在他那里很吃香，老爷子动不动就竖起大拇指夸。我第一次去看老爷子，敲了几下门，见没有反应，就轻轻推开门，刚迈进去一只脚，突然就听见一声怒吼：谁？鬼鬼祟祟干啥？一看，原来老爷子好好在床上躺着，正满面怒容，青筋暴突，横眉冷对的样子。吓得我连连给老人陪不是。
后来发现，其实老人很好伺候的。护理员只需要每天帮助老人用好一日三餐，打扫好房间卫生，泡上茶，备好洗漱用的牙膏和热水就可以了。因为老人的大女儿每周六都会带上洗干净的衣服和亲手做的或者买的食物上来陪老人，一待就是一天。给老人洗澡、理发、剃须、剪指甲，换上干净衣服，陪老人聊天。老爷子说话大嗓门，每个周六，远远都能听到从这个房间里传出的父女俩开心的笑谈声。
我和老人很快也成了忘年交，这有点不可思议。闲暇时间我常常会去老人房间听他闲谝，如果有几天没去，他就会向护理员打听我，问我是不是出差了等等。老爷子祖籍也是山东，十几岁来到宝鸡就再没有回去过。两个女儿都是在宝鸡出生，在那个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他每年腊月都会穿越渭河，徒步十几公里到钓渭的街道上给孩子们买几斤肉回来。小女儿嫁到了苏州，在苏州上班，大女儿工作成家都在宝鸡，所以有时她会和老公一块来看老人，有时也会等上大学的孩子放假了带着孩子来看外公。
有一次我问老爷子，咋不住女儿家，一家住半年，苏州宝鸡轮流转，多欠活的事。他说，不住，人家也有一大家子人。我说平时不住，最起码过年的时候回去住住，团团圆圆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过年也不住，养老院就是我的家，这里就是她们的娘家，正月初二回来看看就行了。
如今虽然已经离开那家养老院，但却时常想起这些老人和他们的儿女，虽然他们不能朝夕相处，但我相信老人们的内心依然是幸福的、满足的，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光那一个个温馨的真实的画面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再过几日就是农历新年了，内心真诚祝愿老人们康健，祝愿那些有孝心的儿女们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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