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六太太/篇一

新年裡翻找舊稿子,想找的東西沒有找到,倒是意外找到六位舊太太,今天先來三位吧。

辜太太

辜太太是我十多年老友,深閨陳釀級的。不過這麼多年里,每一年,我也就跟伊見個一面兩面,連電話亦通得稀少。倒不是沒有時間,伊是閒人,我亦不忙,而是因為辜太太實在太過迷人,見得次數多了,老實講,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失去分寸顛倒過去。再說呢,每見一次,伊之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足足夠我回味半年,我亦不飢的。

辜太太是非常細緻非常古典的上海美人,眉眼骨骼,衣食舉止,一樣一樣,無不細緻得跟薄胎白瓷一樣,這樣子的上海女子,如今已經十分少見了。自從認識伊,我便覺得,伊是我心目中,最有說服力的上海美人,我要是寫長恨歌,不用跑檔案館,亦不必翻老照片,沒有比辜太太更現成更精准的範本了。

辜太太一張巴掌小臉,淡眉輕輕挑起,丹鳳眼眼波悠長,頂頂殺人是一握楚楚動人的尖下巴,整張臉,每一塊細骨都精緻得不得了。整個人兒,從上看到下,最是一雙腳踝,讓人凝神,真真婉約得如珠如玉,比多少女人的手腕都來得細嫩。伊頸間一年四季垂一粒珍珠,僅僅一粒,微茫一點秀麗,淡而不薄,巧巧點睛到十分。這是一個在街上爭分奪秒跟人搶道、在網上日夜狂噴口水、在銀幕上肉彈和子彈橫飛的亂世,而我三生有幸,於暮色四合里,一閃身,進了辜太太的家門。那些黃昏,伴在伊身邊,跟伊飲杯淡茶薄酒,我的心思,常常如同深山裡的青嵐一般,洶湧瀰漫得鋪天蓋地。

可是辜太太這樣深幽古典輕拿輕放的女子,偏偏有個絕色破綻。伊呀伊,伊竟然長了張刀子嘴,這真是上帝造人,造美人的神來之筆。還好,辜太太長了一條細脆薄嫩的嗓子,伊要是再長一條善唱香頌的腴美深喉,那真十足尤物了。跟伊閒閒坐著飲食吃喝,聽伊一張刀子嘴八卦古今,說到激越處,丹鳳眼那麼凜凜一橫,真是讓人心碎得粉粉的。

辜太太頂頂動人,是伊的出入尋常巷陌,伊不是富家太太,亦不是千金小姐,伊是弄堂深處活色生香的本埠走地美人。所謂碧玉,彷彿就應當是辜太太這樣的女子。今生第一次見辜太太,是在伊做事的琴行裡,跟伊買鋼琴,不過三十分鐘的送往迎拒,我已經愛死伊的美貌和滴溜溜的伶俐,深深驚嘆天涯芳草,居然真的無處不在。

而這十幾年里,辜太太一直是離婚獨居的女子,我十分十分地懷疑,本埠男生是不是都瞎了眼睛。

辜太太最匪夷所思,是伊的年年進步。隔一年去見伊,一定是愈發地秀妍細嫩幽香裊娜。歲月跟伊真是好商量,從來不肯摧毀伊的花容一角,只會殷勤添伊的圓熟韻致。這種真人真事,直面起來,怎麼不叫人氣餒?

蘇太太

蘇太太算是我的一等好友,伊是那種有本事叫人一見難忘的美婦人。氣度是要雍容有雍容,要家常有家常,樣樣不缺,一忽兒叫人敬,一忽兒叫人疼,往那裡一站,天啊,二十歲的嬌,三十歲的嗲,四十歲的糯,五十歲的蒼茫,渾然天成在伊周身上下,不要說男人,連我這種閨中密友,亦是見一次心潮起伏一次,次次痴得心甘情願的。

蘇太太講話不徐不疾的,偶而遇事不爽,也講究蹙眉發個迷你小狠。伊的習慣動作,是跺一跺腳,別人跺腳我是從來不上心的,惟是伊跺腳,每一跺,都跺在我的心尖上了。蘇太太一年四季裡頭,起碼有兩季半是光腳穿夾趾涼拖的,這種玉色紛呈的雙足,在荒涼地球上翩然一跺,委實艷光四射驚心動魄,無論多麼鐵石的心腸,此時此刻,一定百分百牆頭草地倒向蘇美人了。

蘇太太如此美人,卻也是有問題的,伊的這個問題,也是叫人一見難忘的。伊的問題是,天啊,這是個尺寸如此巨大的女人,起碼在我的認知範圍里,伊是個絕無僅有的奇跡。具體來講,我跟伊並肩的話,撐死了,及不到伊的胳肢窩。蘇太太跟人初見,通常會十分靦腆十分抱歉地,小小聲跟人家講,不好意思哦,我長得這麼大只。一邊說一邊滿面的杏花春雨緋紅流觴。說真的,我當年初見蘇太太,也瞠目結舌過,也嘆為觀止過,面前驟然聳立起如此一位巨幅美婦人,絕對是平淡本埠生活中的拍案驚奇。還好伊老公及時在旁邊救場提點,我太太從前是台灣地區的排球國手哦。蘇太太含羞垂首默認前世今生。我一邊回味蘇太太的萬種嗲萬種柔,一邊十分小人地在心底里陰笑,呵呵,怪不得台灣地區的排球打不過大陸哦。

蘇太太十分喜歡送我東西,件件別緻摩登,趣致無窮。春天送我英國花草茶,妍麗芬芳,春情蕩漾。夏天送包子翡翠綠的T恤,卡其藏青了半年的包子同學,也驀然小妖了一下。秋天送我台灣鹵鴨翅,秋夜漫長,深宵讀書,擎著鴨翅,真真不寂寞。冬天送我開司米大披肩,滴滴軟的開司米,細暖我一個寒冬。還有一樣絕色東西,蘇太太不分四季地綿綿送給我,是什麼妖怪東西?沐浴露。世界各地各種漂亮牌子漂亮瓶子的沐浴露,櫻花的,石榴的,杏仁的,柚子的,椰奶的,橄欖油的,應有盡有。我也急了,跺一跺腳,跟伊發狠,很多很多了,洗到明年都洗不完了,darling不要再送了。蘇太太吃驚地看住我,細聲細氣跟我講,多一瓶會死嗎?

看起來,大只的女人,不僅身材尺寸可觀,心胸尺度也宏闊動人。有這樣的好友,我狹隘了半生的世界觀,常常得到大刀闊斧的修整,如此真是,人生一等痛快並淋灕的艷事啊。

姜太太

初識姜太太,是在一個夏日閒散派對上。

那種陽光熱辣心情奔放的草地派對,本埠精英女子一個個穿得波希米亞兮兮的,彷彿很隨意,人人擺出一幅視盛裝為糞土的世界觀。其實件件衣衫,角角落落一一下過全幅心思,一針一線暗裡無不咬牙切齒,偏偏人人道貌岸然,疑似沒心沒肺嘻嘻哈哈。

然後精英中的精英姜太太,就淡然走了進來,然後我一眼一眼立在陰暗角落里,仔仔細細端詳了伊十分鐘,然後我戰戰兢兢走過去,下定決心搭訕伊,下定決心今天下午就要認識伊,然後我成功了,然後就跟姜太太成了不渝的死黨。

姜太太那天很出格,人家女子統統是內緊外松假扮的一整套波希米亞,伊不是的,伊是外面松裡面也松,是表裡一致的波希米亞,亂蓬蓬,啪嗒啪嗒旁若無人橫衝直撞,沒有比這種率真女子更可貴更可親的了,尤其是,人家姜太太是人到中年的女子,想想看,有幾個中年女子還能夠殘留如此赤子心腸?我曾經熱氣騰騰向姜太太剖白過,當年伊那種深入骨髓的波希米亞精神,如何在烈日之下一槍擊中了我的胸膛。姜太太呵呵亂笑,用一口極蹩腳的港式普通話嘩啦嘩啦跟我講,哇,我波希米亞?呵呵呵呵呵呵。

後來每次見姜太太,伊都是風格一致地亂蓬蓬,亂得與眾不同別具一格,我無法用文字形容那種亂,以及那種迷人。大多數時候,中年女子一亂,基本慘不忍睹天昏地暗,偏偏姜太太那麼一亂,亂得蒼茫渾成,亂得一派氣象,亂得如此有風格和品格。伊每次都是頂著一頭亂發出來的,極其普通的中年身材,一件爛漫艷美的棉布花襯衣,一年四季平底花鞋踩來踩去,然後手上一定有一二三四五個大大小小亂轟轟的包包,伊是三個稚齡孩子的現役母親,永遠忙得雞飛狗跳分身乏術。

可是,伊還是照樣迷死人。

後來我才知道,今天精英得不近人情的姜太太,原是生長在一個儉素的農民家庭里,是家裡十個兄弟姊妹中最末一個,永遠被忘記被忽略被丟來丟去長大的一個女孩子。伊從小在亂紛紛的一大堆人里擁擠著,堅定不移地看准自己要的東西,穩准狠地奪過來,這樣才不會餓死,這樣才有書讀,這樣才出人頭地。難怪我這種一清如水的家庭里長大起來的乏味女子,對姜太太會沉迷得不可自拔。伊那種豐盛繁榮,那種蒼茫亂相,那種旁若無人,都不是我操縱得來的品質。伊像足亂世里的女梟雄,而我則是那種天真得可恥的單薄小女子。

尤其難得的是,姜太太一身的亂,卻亂得極乾淨,不沾一個髒字,真真人間少有的奇跡。

圖片是穿皮草的女人,古董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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