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旧金山的天气好极了,海很蓝,天也很蓝。
但是疫情蔓延的速度超出美国人的预期。先有伊拉克和意大利,后有西班牙,我爸爸对加州的未来作了基本预估,我们迅速安排了国际搬家公司来帮着打包整理,我也要跟随爸爸妈妈一起暂时回国。安排的人员来的很快,半天的功夫,六年的记忆就整理得差不多了。一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墨西哥裔中年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带着些小灰尘的盒子走了出来“这个您还要我帮您装进箱子里吗?盒子有点太长了,得拆了,盒子里的干花您还要吗?”她的声音从她的口罩后面推送了出来。我想起来了,那花是曾经透出淡淡香味的玫瑰花,几个月前。一年前,本科学的艺术研究生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的我,在投递了上百份艺术或饭店酒店相关公司、机构以失败告终后,从波士顿回到了旧金山,寄住在妈妈和妹妹租住的公寓里,等待着,痛苦着,自我颓废着。十一年级,成绩优秀,外形外貌又出众的妹妹收到了顶尖银行经理的offer。她只不过是偶然去了趟银行,陪妈妈去取现,结果经理就喜欢上了。不得不承认,这是实力。志向高远的妹妹不忍看着亲姐姐如此堕落下去,便极力引荐。银行要的是我妹妹,面试后他们在要不要我的问题上我看出了他们的犹豫和勉强。自尊心有时候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被雪融化的。以后爸爸来美国,有一天爸爸做了他拿手的松鼠鱼,妹妹一个人快吃完的时候我伸出了筷子,但我最终还是收了回来。爸爸事后说看得他眼泪都下来了,说南南你的自信哪儿去了?我说这不过是条鱼爸爸,妹妹爱吃她就多吃一点呗。可是我也是爱吃的,爸爸知道的,这不是爱吃不爱吃的事儿。当然,最后我还是顺利拿到了银行的工作。试试吧,我估计双方都是这么想的,他们是急着用人,而我是不够放松。于是,十年没动过数学的我,到了美国最大的银行下面的下面,最小的一个银行点,当然还叫银行,这在国内也就算个某某银行的小小分理处吧,就这样,我一个学平面设计学酒管史的在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领域搞起了所谓的金融,成了一个临时买了件工作不装便匆匆上班的实习生,或者叫助理,associate banker。爸爸在国内跟人说起来是在美国最大的银行工作,爸爸从此有面子,实际上我就是个前台,接待客户。最大银行,最小的一个银行职员,工作中会接触各式各样的人,见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的表情,彷佛每天都身临其境地在无数个电影之中穿插,这是我给自己的安慰。钱,被人说成最赃的东西,但它又是多么的真实和直观。有因为丢了几块钱就坐到地上咆哮的人,也有因为几分钟延迟就拿起计时器算时间的人,有支票无法立即兑换成现金就威胁说要天天来银行捣乱的人,打电话从来不说话、拿银行当是谷歌导航问路或是问公共厕所的人,等等。人生有时候想来也真的是滑嵇。也许我这年龄还没有资格总结人生,但人生确实跟我开了好多玩笑,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个幼儿园老师,这样我自己就可以永远不用长大,永远有午后的冰酸奶吃,家里可是吃不到这么凉的。长大后想当个电影导演,因为从事编剧职业的爸爸总是被导演和制片人欺负,我记事开始的长达八年时间里,每年的年三十,爸爸总是在外屋的我们看春晚的电视声音里,一个人躲在里屋的阳台上,那盏我就没见过关上的小台灯下,改呀改地改剧本。因为春节一过,往往是剧组开机的旺季。春节过后也是爸爸电话里一次次要稿费尾款的时候,爸爸一会笑一会儿哭地,举着电话,走在客厅、房间和阳台之间,喜笑怒骂都有吧,像在舞台上走调度,又像只磨喙的老鸟,手机在他的左右脸颊间换来换去。每追回来一笔款子,爸爸都有劫后余生的那种庆幸感。“真不容易啊!”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会微笑着拥抱妈妈。“闺女要吃我这碗饭我就杀了她!”这是爸爸与朋友聊天时这么说的,因此我以后选择了我不喜欢的平面设计专业也就不奇怪了。爸爸并不了解平面设计这一行。至于说再后来研究生读酒店管理史,那就更是件荒唐的事儿,找不到工作,人家轰你走,先读着,管它专业。不提了。我的名字是有个南,难的谐音。也许吧!当初爸爸给我起名字是想把我的生日包括在一个字里,南,十二月一日,在这个字里都能拆解出来。煞费苦心,现在成了煞风景。起名字它真是个艺术活儿,相同名字的人莫非有些共性?几乎我碰到的每个叫莎拉或内森的总是某个方面的技术专家,而理查德好像总是有钱的人【大概是名字里有个rich(富有)】,扎克们总是在搞音乐相关的,珍们总是很文静,佩吉们则泼辣的狠。每周三的早上总会有一个叫约翰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像戏剧演员一样咆哮着走过我们这条街,听说是和我一样曾经有着伟大艺术梦的人。你们不妨百度一下历史上叫约翰的命运。我在桌上种了一颗草,用门口捡来的一小块带眼儿的小石头。这是有限空间里保留一点平面设计的地方。我正在浇水。一声有控制的咳嗽响起。那天。“学艺术的!我一看就能看出来。”我抬起了头。他说着,他的手还是如平常一样,轻轻地挡在微微转过去的脸的下部,手很大,但是上下还是露出了那块蓝底儿白花的手帕。这年月,用手帕了人已经不多了。他是这样一个老人,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总是会来银行,不办业务只聊天,起码在我来银行这些天,天天如此。因为是有钱的大客户,指的是在银行存了不少钱的客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热情,个个捧着笑脸,端茶倒水拉椅子。但是,大概在这个月的第三天之后,大家普遍都觉得浪费时间不耐烦地纷纷向内莉经理举报了他。我还不知道这个第三天发生了什么,反正大家都变化了。没有变化的是他。前一天下午,分理处照样的空闲,大家有了交头接耳的机会,她们谈到了这个老头,我是隐隐约约听了一嘴的。内莉经理念及他没有构成直接利益损害被选择性忽视了这位客人,“你们说的是谁?”她的眉毛画得很淡,像死了的一条蚯蚓一样,直直地从东头躺到了西头,“哦,他!”,蚯蚓活了过来,蠕动着,爬了下去。说起这个老人,大家总是有话可说的。这个老头,五短身材,瘦瘦小小,脑顶上亮亮的,很干净的光头。每次来总是穿着很讲究的,领带是打得严严实实的。有时候是皮夹克,有时候是风衣,每次进门时总是咳嗽先至。他收起手帕,会很滑稽的跟我们每人招招手,表情多少有些夸张,据说年轻时爱看卓别林的电影,而现在又活像是个从动漫里跑出来的角色,我指的是表情,一种讨好的表情。按理说不应该,也没必要。说话总是会带些小幽默,并不是爱尔兰人与生俱来的那种风趣,他的语言是组织过的,并不是要讨好谁,是习惯。形象上有些像我在国内拼命打字挣钱的爸爸,爸爸的脑顶有个尖尖,像个倒挂的柠檬,他也有个柠檬尖儿。年纪又跟我奶奶相仿,有八十多了吧。由于对家乡的思念,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些亲切感。你别不相信,不是我唱高调,寄居海外的人,都有一种很强烈的怀乡情结。尤其是胃,尤其是某种相似的记忆点,比如说看你的那种眼神,跟我父亲,跟我奶奶是一样的。尤其是委屈的时候,一个人很容易在一张和蔼的脸上找到乡情和亲情。公司经常会发一些纪念品,钥匙链之类的,我有时候便会随手送他几个,每当他收到纪念品,他总会咳一声,顺手将手帕往上面移了移,眼圈那儿,红了一下,拍拍我的胳膊,说声谢谢。转身走了。时间久了的原因吧,可能是我愿意当倾听者又或是偶尔送的银行纪念品的缘故,老人对我格外友好。当然,还在于我初到银行,没什么老客户,新客户又信不过我,但凡到银行次数多的人都能看出我是个实习生,这从歉卑的态度,同事对我说话的口气里都是能够感受的到的。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不常在米深湾区银行工作啊?”他的吐词发音,是中世纪英国贵族作派的,我指的是电影里那样的。“对,我如果不在米深湾区银行,就在附近走路十分钟的中国地产行,很近的,过了大铁桥那个。”实际上,两家银行路程要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不过为了取悦客人我们通常减少不利因素,况且谷歌地图也是这么说的,不过这个时间确实应该是以运动员的速度为基准推算的。内莉经理由于优秀的管理,上头决定让她同时管理两个区域的分理处,暂且还是以美国的叫法叫银行吧,她是两个银行的经理。米深湾区银行和中国盆地区银行,最富的区域,最穷的银行,这是乔治娜的说法。富人的钱不知上哪儿去了,反正,他们不存银行。大概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我大多时间被安排到后者工作。所处的社区叫中国地产行。JP.这边的人其实也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传统很多,无论结婚订婚女性总是会迫不及待的来银行要把自己的姓氏更改成丈夫的姓氏。这不,这两天频繁来我们银行跑的詹妮弗琼就变成了詹妮弗帕森。某一天,大概中午的时候,他突然跑来了中国地产行这边,JP,穿着他的那件blurberry牌子的风衣,“你们这里不好找啊,我转了好大一圈。”“我找乔治娜的,有些急事。”乔治娜是我同事,祖籍福建,当然,她中文也不行,能看,也能说,她翻墙看国内的电视剧,喜欢黄晓明,是我们说的那种香蕉人。她可是一支迷人的香蕉。内莉说她。“您好,理查德先生是吧,“通道上就听见了乔治娜的热情,”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边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乔治娜飞步走过来,热血招呼。说起乔治娜,我还想多说两句。她大我不到两岁,长得好,银行之花,能酒,能烟,会呼风,能唤雨,会来事儿。她的故事多我很多,至于多少,大概是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听她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她那些个事儿吧。男人女人那点事儿,其实她也没那么漂亮,但就是迷人儿。怎么讲,就是放在照片里会被所有人忽略,但是一旦把她置身生活中的某个场景,她能一下子生动为这个场景的焦点,她太瘦了,她的迷人主要在于她走动时的每根骨头对职业装的支撑和她的扭动的臀部,在于有风尘感的气息。这样的女人总是让人着迷的。不知什么原因,婚姻上却一直没有落挺,还单着呢!作为我们这儿的台柱,香饽饽,那些穿着讲究的有钱人总是点名指定要她为他们服务,那是经常的事儿。客户多,提成就多,据说买了不少套房子,天,这可是在有钱人扎堆房价高企的旧金山。即便上面的高级银行的行长也吃不了她这醋儿,由于银行里的大客户几乎都是她拉来的,一任任的经理都能跟着得到了一次次的分成儿,她也就自然而然的独得我们现任经理内莉的宠爱。乔治娜最常跟我说的话就是要机灵点,要有常识,要实际,要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你衣服穿那么多干什么,穿多了就不灵活,像忘了剪毛的山羊一样。内莉说乔治娜是孔雀,总是在美金库房里开屏。哈,这是一种恶毒的赞美,意思是乔治娜只认识有钱人,只会在有钱人面前显现她最迷人的一面。内莉是行长,这样的员工她当然求之不得,多多益善。可是,你听内莉的口气里,也是复杂的。久而久之,只要来银行找乔治娜的我必定疾步奔向休息室去拿带着银行标志的高级瓶装水和点心,她在镜前补了补妆,又准备开屏。当然乔治娜那万能的柜子里早就备好了各种各样精致的银行订制礼物,这对于她这样的员工,是不必提早申请就能拿到的。“你好乔治娜,我今天主要来办个业务,我刚买了一个高级海景房,每天能看到日出日落和大海的那种。”理查德边说着边从风衣里拿了支笔,拿着高级客户才有的夹子,左手抬了起来,夹子里面夹着一小厚摞小纸片。这个理查德,这个理查德,说话何必那么夸张呢,这是他和业务员之间的私事儿,何必弄得大家都听清。“理查德先生,您又不是没见过是不是,南小姐,来了小半年了。”我只好礼貌地冲理查德摆了摆手,“理查德先生,您好啊。”“您要什么喝的吗?南,快去冰箱里拿冰冻的瓶装水。”乔治娜一手作出请的姿势,一手挥了挥我。“哦,好的。”我愣了一下,立马去取了瓶装水,然后去了员工休息室。这都是规矩,因为那是她的客户,你没必要了解更多。大概十五分钟左右,理查德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那瓶只喝了一点点的矿泉水。“忙完了。”理查德走过来,一如既往地朝我笑了笑,然后低声地。“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你,有时间吃顿晚饭吗?”“是免费的晚餐。”他强调着,“牛排红酒,那个餐厅,你可以看很漂亮的湾区夜景。”“不用了吧。”我有点意外,也有点紧张,这可是乔治娜的客户。“我很忙的,对,我非常忙,一周要工作六天,每天都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但是六点之后还有很多要忙的,有时候甚至忙到八九点才回家,时间是不确定的。”“是吗?”他眼圈竟有些红,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而且,我妈妈和妹妹等着我回家吃饭的。”我太不会说话了,也许是未曾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吧,“但是,还是谢谢您的好意了。”我补充着。“国内最近时兴的一句话,不是老人在变坏,而是坏人在变老。”“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乔治娜说,”他玩我,瞎了他那老眼了。”“现在是上班时间。”乔治娜当个长者似地,一本正经地警告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乔治娜,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通常是会被美国人笑话的。“他有那么坏吗?”我说,“我一直以为他性格很好呢,我爸爸是个暴脾气,有一天我都想,我爸爸要他这样和蔼就好了。”“坏的定义不仅仅是他想睡你,耽误你时间也是,耽误你青春也是,青春才几年啊?”说起来她还是我的副银长,我的上司,但是几个月里,大家都随便惯了,我也就口无遮拦。“我跟你说南,青春有限,机会有限,我们的精力也有限。自己要什么我们一定要清楚,要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最有意义的事情身上。这个理查德,几个月前就清出大户室了,他还没完没了的来找,他找我干什么?就想请我吃饭,我哪有时间跟他这种穷光蛋吃饭啊?当然,我也只能跟你说,我是怕你被她泡,你太单纯,美国这个社会,我是清楚的。”“我说了这是美国,今天大,明天未必大。开着小屁股来的,未必是穷人,开着豪车的,很多是骗子,你不管,看他账上趴着多少,谁都能骗,骗得了咱银行里的?”“年轻就好!”乔治娜说,“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次事情之后,我觉得接下来碰见他的时候我们都会很尴尬。内莉经理看出了我的异常,在她再三询问下,我迫不得已道出了实情。“他是悄悄跟你说的?”“我想他的声音不大,他平时说话也没那么响的。只有那天在JP,他跟乔治娜说他想请我当他的客户经理。”“可是你只是个实习生,而且我已经把他安排给瑞泽了。“喂,他是背着乔治娜跟你轻声说的?当然,他是请你一个人。”经理听了很愤怒,“你知道这已经构成了性骚扰,如果需要我就给你报警。”“不需要吧。”我说。我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有时候真不能实话实说。“当然如果你私下愿意怎么样我都管不着,但是工作场合他这样就是性骚扰。”“所以他这么做多可恨啊。下次他来,你跟我说,我来解决。”她的两道眉毛像两条蚯蚓像在爬坡。“这样的事情我有经验的。”“有我呢!”她的蚯蚓爬上了坡顶。她抱了抱我,把我当成了受惊的孩子,然后努力地给了我一个笑脸,接着她的蚯蚓下来了。内莉来自印尼,祖籍也是福建。后来到美国上大学后爱上了班上广东来的一个富二代,于是一起留了下来。真的是富二代吗?有一天下雨,妈妈赶来接我,正好内莉也下班,背着她的那只白色CUQI皮包,跟我妈妈打着招呼。妈妈事后说,她真的嫁给了富二代?未必,那包分明是温州的那种假冒货,连真皮都不是,是皮革。“人家俭朴,怎么了?!”我跟我妈妈说。真皮或是皮革,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说的是理查德,他怎么就从大户室给请出来了呢?乔治娜为什么那么嫌弃他呢?还有,乔治娜与内莉的关系,在我看来也很微妙。当然,这些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我自己的诸多烦恼还没地方安放呢!谁知道第二天,差不多同样的时间,理查德照常又来了。内莉见状马上让我回到收银室避免我和他正面接触。但是收银室有一面玻璃窗用来接待客户的,理查德进来后没有任何异常或不自然地跑到玻璃窗前跟我打招呼,反正我是不敢抬头了。这老家伙见什么鬼,给我添什么乱呢!内莉叫来了瑞泽,让瑞泽来接待他。那会儿,瑞泽是我们那儿唯一的男性职员,他是个很聪明很绅士很注重穿着的非裔美国人,带什么表配什么皮鞋和领带,讲究的,言语里也从不带一点儿脏字,甚至有点英式绅士的感觉,说话很温柔,不过偶尔唯心主义至上的他还是会和我这个唯物主义者进行不必要的争辩,认识他后我总会为自己幼时的固有思想感到羞愧。当然这也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这会儿瑞泽真是帮了大忙,我真的怕老头又提吃饭的事儿,要知道,内莉可是个认真的人,他真会拨了报警电话。内莉对理查德变得不够友好也是显而易见的。“人哪,多势利。”乔治娜背后评价内莉说,“我也一样。”她说。坦白,自嘲,是乔治娜的又一个特点,说了人坏话,你还讨厌不起来她,这就是她的本事。“在美国,谁有工夫陪你玩情调?你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什么都是可以说的,唯独钱是不能说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就关心他有多少钱可以存在我这儿,其它的都免谈,本小姐忙着呢?”“你成熟一点好不好,南。银行是干什么的?医院是干什么的?所以这两个地方的人看问题都就该是最本质的。你爱吃酸吗?”有一天他在窗口外犹豫了一个来回,最后把一盒包装讲究的巧克力从窗口外递了进来。我以最快的速度谢绝了。“职员是不能收客人礼物的”乔治娜之前跟我演习过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所以这次我没那么慌张,“何况,我也该减肥了。”我歉意地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有一天下了班瑞泽跟我说,“他只是太孤独了,他需要有人跟他说说话。”他说这话的时候,内莉正从经理室出来,背着她每天上下班必背着那只白色小背包。就是我妈妈说的仿皮的那只。“你别小看了这种老头,乔治娜看问题有她的敏锐。”内莉说着,出了门。“我保证!”瑞泽跟我说,“他不是个坏人。”“那为什么她不喜欢乔治娜了?”“乔治娜又为什么放弃了理查德?”“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瑞泽很美国地耸了耸肩。“但是,内莉防卫过当了。但这不是本质。”“那本质是什么?”其实乔治娜那天跟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但我还是希望在瑞泽这儿得到再一次的证实。瑞泽笑了,露出他的一口白牙,他什么也没说,但其实他的前一句疑问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有关理查德,说来也奇怪,自瑞泽跟我说了那些话以后,原本的那份尴尬好像后来就没了,以后理查德见到我还是会和我打招呼,我也友好回应。我们恢复到了从前一样。晴了好几个月的旧金山开始下雨了,流浪诗人约翰却依旧每周三固定定点定时的进行着他的街道舞台演出,他的声音日渐沙哑,但依旧慷锵有力充满激情。旧金山的雨不是天下落下来的,而是从地上刮起来的。旧金山无地无时不在的风,尤其是湾区!每天上班,照例的我是第一个到,这好像是实习生天经地义的规定,全世界好像都这么约定的。其实也没有谁约谁,其实就是老者对新人的一种欺负,新人对老者的一种巴结,一种表现,一种装,一种急功近利的博取好感。可你如果不那么做,很多人都会觉得你不够好,是摆老资格。一个刚来的人,何来的资格?还老资格还?奴役他人是动物天性,一群人奴役另一群人,总有一番不容辩解的大道理。这种大道理的瘟疫大概自孔子时代就已经蔓莚全球了,君君臣臣,上上下下,平等在任何地方都只是某个侧脸而已。我大概很有顾客缘,来得顾客很多都说我有招牌的Chase微笑。在附近开发廊的朱丽叶是新移民的菲律宾人,她总说我很可爱,好几次中午给我带她做的他们家乡特色的饭菜,还盛情邀请我去看他们发廊旁边昂贵门票的篮球赛,感谢的同时我会礼貌性的拒绝,当然她的这些友好我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可以通过我了解银行内部最新优惠消息以及如何可以变成最高级顾客享受那些福利待遇,并且背着他人她几乎给分理处的每个职员都送了午饭和赛票。一个有闲的人,一个无能的人,一个被迫生活在某个环境里的人,自恋是最好的麻痺方式。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对面那个笑得很奇怪、很假很恶心的那个人,镜子前。而作为银行所谓的门面,只能跟那三流店里买来的八哥无异,逢人便道声恭喜发财唱个曲儿,我呢,干了这个就需要无时无刻保持微笑,我笑了很多次,太多次,早已数不清也记不清,直到脸僵了,酸了,麻了,乏了。没力气照镜子了。有一次嘴角刚耷拉下来,经理就过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了南?”“你笑起来很漂亮的,要笑啊。” 我努力挤出最大的笑容,“我在笑呢,经理。”“好的,要记住,你代表的是银行,要时刻保持微笑。”那天,开好窗户,拖完地,我正在擦桌上了灰尘。忘了爱伦坡还是谁说过的那句话,旧金山是值得死在那儿的一座城市,因为那里万里无尘。旧金山空气潮湿,气候干燥。怎么讲?旧金山介于北太平洋和北大西洋的交界地带,海上生成的雾气几乎每天晚上浸袭到岸上来,但是早上起来,强烈的太阳幅射又把整座城市照得干干燥燥的。气压的落差,构成了二十四小时没完没了的风。有风有干燥,岂能万里无尘?就像银行,这是跟钱打交道的地方,可是来得岂能都是有钱人?早上就来了个吃白卡的,从墨西哥那边偷度过来的,熬了多年才熬上一张白卡,饿不死,可过的能好,一家就那两百元的券。我每小时的工资是十八刀,除去节假日、轮休,除去税金、医疗保险,几十种杂费,除去时不时大家去个PT聚个餐什么的,如果不是跟妈妈妹住一起,我能余下几个钱,多少年能把爸爸为我掏的每年厚厚一摞摞学费赚回来?什么叫万里无尘?爱伦坡说这话的时候大概刚得了一大笔稿费正春风得意呢吗?内莉经理背着她那只小白包进来了,皮革的。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弯腰拾起了我放在窗台上那把湿漉漉的伞,把它套在塑料薄模伞套里,我赶紧扔了抹布跟她抢并道歉,“对不起经理,我是想把它上面的水晾干一些再……”内莉用力地一把夺回伞,狠狠地一剑刺进伞套,跟我说,“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她把我的伞和她自己的伞一起放到了伞架上,继续说,“来银行工作不仅是要态度好,还要习惯好,办事快,效率高,还要有眼力,细心,懂得侦察辨别真假的能力。“她压低声,昨天乔治娜就出了差错,”“什么,乔治娜出了差错,什么差错?”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不是一个实习生该问的,尽管这种教训对我尤其需要了解。“银行就是,多一个零,少一个零,都会一夜间让你自己清零。”我还在为一时缺乏收回前一句话的能力而苦恼呢,内莉关于零的精辟论段又把我的神经一下紧张起来,干一年赚不了大几毛,别一下子出个差错把我弄得欠债累累。那我爸爸又该怎么说我?我又该怎么办?也就在我边联想边等待经理继续训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表情一下子漾起了灿烂的涟漪,那条蚯蚓象在蓝色大海里游泳一样,“嗨,你好啊,先生!”我回身沿着内莉的视线看去,一个踉踉跄跄的,虽然步履不稳却是穿着讲究的老人闯了进来。看上去,这是个完全陌生的醉酒老人。这就是一个成熟职场人的本事儿,不论前一秒在什么样的情绪里,后一秒必须进入职场需要的另一种情绪里,绝不能带着前一秒的任何痕迹。内莉的应变,我真的很服气。其实这几天是我心情最压抑的几天,就是为了职位的事。以往的惯例,通常实习六个月后都有望转为班克,就是正式的初级经理人,这是一种能力认同,也是一级工资标准。这么说吧,实习生每小时的报酬是十八美,班克是二十三每小时起步。班克有了自己的客户后,还有提成,如果遇到大客户,提成是相当可观的。乔治娜就是三年班克,买了郊区的汤耗死,带小院的。关键还在于,如果你晚好几个月行长也不找你谈,你老是提不成班克,那就是能力的置疑,同一个银行的人会怎么看你,爸爸又有话说。人是什么?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初中时国内政治课上老师说的。你不成,你在人堆里就不好活,价值就打折,尊重就下降。那天,爸爸就在视频电话里骂开了,“别人都行,为什么你不行,不要给我说别的理由,先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不听你解释,不听!”“你身上的满身恶习什么时候才能改呢?你看看你妹妹,GPA一分不丢,所有老师都喜欢她!你看看你,哪个男的喜欢过你,这么胖,怕做饭就吃蛋糕……”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年级,刚来美国读大学那会儿,哪也没有一次不被他搬出来再批评一遍的。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发这么大脾气了,准确地说有十个月了,再准确一点,就是从我到银行工作以后。尽管银行实习生不是爸爸心甘的,可是我失业的日子他自己也知道他真的没有任何能力能帮到我,国内都不行,何况国外。他只有埋头写剧本,狗揽八泡屎不断地和制片人去谈他的构思。每次视频,爸爸抬起他那张苍桑的长着花白大胡子的大马脸,总是先问闺女辛苦吧,早点洗洗睡吧。可是那天,他的脾气一下子又坏了。妈妈说你不要跟你爸爸顶嘴,爸爸压力太大了,国内电视剧行业不行了,靠写剧本养家,剧本卖不出去,这边要交房租,要交学费,可不让你爸搓火吗?问题是我也正搓火,我走投无路总算有了一个工作,我怎么知道我都工作十个月多了,内莉就是不让提我当班克,我正想跟老爸探讨探讨原因所在呢,我都兼了她的工作助理了,每天给她的办公桌擦的一尘不染,每天她要用的手纸我都给她码得整整齐齐,她笑我跟着笑,一点不好笑也跟着笑,在顾客面前笑,在同事面前笑,笑得脸都累得挂不住脸皮,麻木得像别人的脸皮,还在装着笑容可拘。我不惨吗。我爸爸,看他脾气大的。问题是电视剧行情不好,我有什么责任?冲我这么大的火!瑞泽说,“乔治娜帮你说话了!”乔治娜是在我不在很行的时候跟内莉说的,说南很能干,乔治娜你要给她公平。从小到大,我是我获得的少有的正面评价,因为你普通,更多的时候连恶评都赖得给你。当然爸爸的评价不一样,他是恨铁不成钢。可是我本就不是铁,怎么成得了钢。在旁人赖得评价的岁月里,我早就习惯了平庸和平静。可是乔治娜这人,快人快语!那天。那个醉酒的老人进屋后直奔咖啡机。我赶紧抢先一步,给他取过了纸杯。刚才吓一跳,我还以为是理查德。这回我看清了,就是这个老头,大概是半个月以前吧,有那么几天,天天神志不清地闯进来,好像只为来这里喝一杯免费的速溶咖啡,又好像在这儿等待着发生点什么。直到内莉上前干涉,告诉他,我们恕不接待业务以外的客人。所以,这一次,老人在我递给他咖啡之前,理直气壮地冲我塞过来一张绉巴巴的纸片儿。我又细看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没问题的。没有任何破绽,起码在支票问题上,没有问题。我也是可以让内莉帮我再看看的,可是一个进银行十个月的人这点判断都没有,还要她提升你为班克,理智上我也不能那么干。那是一张有着流利签名的支票,也许因为撕得匆忙,支票的一头有点斜,缺了一角儿。支票缺了小小一角儿并不影响它的使用和价值。他跟人不一样,跟人生大不一样,人生要是残缺点儿什么,有时候那就什么也不是了。我缺点儿什么呢?这也是我经常自问的。“你什么不缺呢?!”爸爸说,“你什么都缺知道不知道?你看看你自律自强的妹妹,你简直满身恶习!”又来了,爸爸恼火时视频里那副变形的模样。在我波士顿大学毕业找工作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信箱里每天都是拒绝信。“我到底哪儿不好呢?他们为什么一次次拒绝我?是我的学校排名不够好?还是我找错了门”有一次每小时起薪才十四美元的旧金山冰激淋博物馆招导游讲解员我都冲上去竞聘了,和那些连大学都没有读过的人一起,结果我还是被涮下来了。我的自信心被打到了科罗拉多大峡谷的谷底。“你先找找自己的原因,看你胖的,人家一看照片就拒你了。”爸爸说,“你虽然像杨玉环,但现在确实不是唐朝。”他仍在不停地羞辱我,“波士顿也不是长安。”“你自己的房间你收拾过吗?”,“你还要装小吗,你还不够幼稚吗?你说话的声音节奏能不能快一点,像个弱智似的。”,“一个人的生活习性,将影响到她的工作习性,人家一眼看穿了你!”要是湾区有江浙农村那种露天粪坑那会儿我会毫不犹双豫地跳进粪坑里去。大学时代爸爸曾经突然袭击地来看我,在我的杂乱的新书、旧杂志,换洗衣服的底下发现了一只死老鼠——准确地说是半年前我忘了扔的一个苹果核,长满了鼹鼠一样的灰毛,腐蚀了地毯,一个黑影儿。这成了他以后常常引用的一个例子。爸爸对我的爱总是从羞辱开始,叹息结束。“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操心啊!”我知道,他这一天又没有结来剧本的尾款,每当他受气的时候,他总是对我充满了焦虑的情绪,他对自己的未来不看好,对我的未来更是没有信心。“我多么希望你被人喜欢,受人尊重啊!”我知道,他心里在流血,毕业时我申请了OPT,就是半年内必须找到工作,可是就是找不着,再有几天我要是还找不到工作我将被遣返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粒尘埃,毫无价值、被人嫌弃的尘埃。可是,我看到过一则报道,说尘埃也可以发电,也可以产生光和热,那么,我是不是尘埃里的尘埃,属于真正的废物?有一天半夜醒来,我就再也没有睡着。“你有过痛苦吗?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谁能没有痛苦?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一个没有专长,一个整天干着自己不想干的工作的人,能没有痛苦?当然,爸爸是在自虐,他因为知道我的痛苦而痛苦着,他不这么说他的心情平静不下来,他这么说了他的心情更平静不下来。他又开始心疼我,他又开始自责他自己。妈妈说你不要着急。马上要轰回北京了,我能不着急吗?妈妈是个温厚的人,情绪健康,却说不出能平息我内心波澜的话。爸爸说“瞧瞧你这张脸,横了,都!”“难怪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你,哪个公司哪个男的喜欢一个不自律的人呢!”“我的肥胖是你害的你知道吗?”在我爸爸咆哮之前我迅速关闭了微信视频。我能猜到爸爸下面的话,“你看你看,总是把责任推给别人,总是不查找自己的原因。你从小就让我失望,凡事总有你混账的理由!”跟爸爸我们俩都不能平静地说话,我想说,我的原因是我的奶奶是肥胖症患者,是基因。可是妹妹很苗条,不好的基因只厚爱了我。我小时候吃过一个偏方,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三十多种过敏源,我哮喘,我爸爸不知哪儿弄来个偏方,说是新鲜生鸭蛋打散了冲北冰洋汽水喝,能根治。结果,病没治了却把我吃成了个三十七公斤重的丰满的小熊猫,我说的是我八岁的时候,杨玉环那个年龄也还没到长安呢,也不见得那么肥呢,那天,我看见给我称重的女医生噗地,像撕开了一张糙纸一样,忍不住笑了。我恨这声笑,这样的笑声以后在小学中学的班上屡屡发生,甚至摧毁了我的中学时代。但是眼前,眼前这个老人的微笑是和善的。也许是今天他有一张支票,有了正常业务,所以理直气壮,所以微笑也是和蔼可亲的。财大气粗吗?有钱腰杆就直吗?有钱就有修养吗?前段时间来的时候,老人来我们前台喝咖啡,可不是这样。“你忙你的,南小姐!”他说。我正帮老人存支票,“你好啊,理查德!”我本能地抬头。看见好久不见的理查德进来了,认真地向内莉远远地打着招呼。他背着一只帆布的背袋,有些沉。业务员不在,他找别的业务员办事也是常态。但是通常客户都是事先会跟业务员联系好的。这老先生不知又闹的什么妖,内莉一定是这么想的,这我从内莉的眼神里就能意会出来。我看见内莉冲我挤了挤眼。“有需要帮忙,告诉我,南!”内莉用手势比划了一下,进屋去了。“很好,谢谢,不好意思理查德,我正在帮这位客人,” 我边说边把收据递给那个看起来已有些不耐烦的老人,我发现他有些焦急的样子,他最后的半杯咖啡好像是一口喝下去的,“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感谢您的耐心。”入账,部分兑现,并不复杂,我办完了手续告诉那位老人。“你以为呢?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支票……”“你没有注意到她很着急的样子吗?刚刚你回到收银屋里的时候,她给她老公打电话来的,很着急的说要马上拿到钱。”而且,她之前来银行好多次了,以为就是蹭杯咖啡喝的那主。“真的吗?!不要吓我啊……”,我不知道为什么手有些抖,顾不得多想便迅速回到电脑前去确认支票的真伪。支票,支票在这儿,有日期,有收款人名字,正确,有支付人签名,对了,我颤抖着打开辨别真假的灯,有水印!太好了。不过我记得刚来银行的时候内莉说过还需要查询账户信息确认才行,有些骗子就是新开个账号,存一大笔钱,之后再立马取出来。我马上点开那个顾客的账户我一下傻了眼了,天,是新开的账号!之前没有任何账户交易,这张支票有两万美元,取了一万八。这下完了!是骗子!怎么办?怎么办?天哪,……对了,给经理说,进经理室,不,只有十几步之遥,银行通常的规矩是只要工作上的事,再近也只能是打电话请示。我给里屋的内莉打电话,我慌乱的按着数字按钮,没有这个电话号码,见鬼!再拨,通了,电话却一直占线,天哪救救我,我该怎么办?这美国破规矩!直接闯内莉的办公室!不,那样很冒失,不,还不只是冒失的事儿,说明你没有应急能力,连这点应急能力都没有你提什么班克?可是我的耳边又想起内莉说的,如果收了骗子的支票被骗的钱是要由我们出错的职员自行负责赔付的。何况乔治娜这样的老员工都会出差错,拜托了经理快接电话吧……我脑门上的汗一层层地冒着虚汗。如果真的被骗,这就是一起事故。上一级银行也很快就会知道,内莉必须汇报的。事故不但要赔钱,半年白干,还有可能被辞退,有不良记录,影响以后求职。我该怎么办?我摁断了电话。不知怎么地,我拨了乔治娜的电话,也许在我眼里她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吧。乔治娜那天是调休。我掏出我的手机。平时,一般情况下在银行里上班时间里私人电话是禁用的。“喂,您好欢迎致电米深湾银行,我是副经理乔治娜,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是我,我是南,”我压低声音,焦急地贴着我的手机。“就是……,”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就是有个客人新开的账户存了很大的一个支票,我觉得很可疑……”“嗯,日期,收款人名字,支付人签名,水印都查过了,看起来没问题,”“你知道的内莉经理说过的,新账户没有任何交易记录,突然这么一大笔钱存进去又大部分或全部马上取出去有时是很可疑的,而且……她看着就……可疑……”“南,听我说,这些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情,我们只要做好我们本职工作就行了,支票没问题,存进去之后后台的人员会审核,这些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了,明白了吗?”“支票没问题,你的数字和程序没问题就没问题。你相信自己。”“没,没有了,非常感谢你乔治娜,祝你今天过得愉快。”“你也是。不过,这些都没发生过。你明白我说意思吗?你懂的。”挂了电话,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是有些许不放心。从屋角走了回来,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哎,算了,不管了。”听天由命了。“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他好像也在出汗,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用那块手帕在擦脑门,“这类人你要小心,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理查德看上去仍紧张。“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了,哎,怎么说呢,随它去吧。不过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这样啊,我觉得写下来比较好,我这边有便签贴,你写下来就不容易忘了,然后把便签贴可以贴到你的钱包上或是放兜里。”我给他便签贴,他真接了过去。“我今天的情况看来真的很糟。”他掏出随身带着的笔,“我接下来干什么呢。哦,让我好好想想……”天哪,我听好像乔治娜说过那么一嘴,理查德有轻微的老年键忘症。“你真的没事儿了?”他变了一副面孔,微笑地看着我。“真的没事儿,理查德先生,我很好,谢谢你逗我开心!”原来是内莉推门出来了,送出来几个她的老客户,“南,没事儿吧?”“你是存现?”我先问理查德,然后回答内莉,“……哦,电脑有一点点的慢,……”“我不着急。”理查德先生配合着,“这个钟点通常都这样,任何一家银行这都是营业的峰值时间,不是吗?”理查德突然哈哈笑了,想憋了很长时间的那种笑,“我记起来了,我约好今天和瑞泽去看我的车,八十年代的奔驰,是个老家伙。”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了车钥匙拿在手里把玩着。“你看,他们把车的资料都给我寄过来了,这么大一堆儿。”“瑞泽他去医院了,明天也不上班,他一般周三周四或是周六上班,你可以给他打电话预约的呀。”“或是……你可以给他写个字条或写封信,我可以把信放到他的保险柜里,到时候瑞泽来了自然会看到。”“这里有纸。”我忙递过去纸,理查德颤颤巍巍的写了起来……必须承认,理查德的字写得很漂亮,签名有过别出心裁的设计。“我还会丢的。这通常会让我很颓丧,好像证明着自己是个废物一样。”“对了,你不是乔治娜的客户吗!”我小声地问了一下。“太势利了,这老娘们!”他说,“我存钱取钱,她总是怕麻烦,因为,因为我的数额越来越少——他把我推给了瑞泽,就像推门口那台垃圾车一样。”问题是乔治娜不过三十岁,而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叫她老娘们。不过,他的表情里并没有那种厌恶之类的,相反,倒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告别。“南,”他说,“你做我的客户经理人好吗?”他恳切地说,他那眼神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可是,”我小声地说,“可是,我不是班克,我没有资格做您的代理。”“内莉太欺负人了。你,你早就过了半年了吧?我去跟内莉说去。”我赶紧地拦住了他。他小声地说,“其实我今天是来找你的。我有个靠海的房子,窗户里看出去就海。我家离这儿不远,开车,开车十五分钟的路程,我说的是如果不堵车的话。该死的旧金山,什么时候能不堵车呢……”“可以分享的愉快才有意义。我曾经邀请过乔治娜,可是!”他耸耸肩,“所以,所以我想正式的邀请一切好朋友……”“对不起,”我打断她,“理查德先生,我还有事儿要忙,换个时间我们再交流好吗?”理查德可能是在咖啡机前站了一会儿,反正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任何动静,这会儿也没有别的客人进来,我也忙着我手头的事儿。“南!”他又走到了我的跟前。“武汉,我说的是你们中国,有人病了。”他说,“你们总是聊这聊那的。……要知道,我是学生物工程的,但我的第一个妻子是学医的……”“我是说,人类已经活得很可怜了,上帝保佑吧!……”他说。“是的武汉,我也注意到了理查德先生,再次谢谢你的提醒。”那天回家的时候我就听妈妈在视频里摧爸爸过年早点来美,听到了武汉又有非典的消息。妹妹纠正说叫新型冠状肺炎,简称新冠。爸爸本来想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的,可是他的稿费一直结不了账,他一直盯着。妈妈的神情比较紧张,我倒以为不必,为什么非来美国,美国就一定安全?美国流感这一年还感染了一百多万呢,据说死了也有五六万了。只有妹妹没有参与我们的讨论,他的大学申请进入了冲剌阶段,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储物间里,修改着那篇改了有三十次的通用文书。可是过了一会儿后我们都听到了哭声,来自妹妹的那种伤心,因为爸爸,也可能大学申请的压力,也可能是兼而有之,都有吧。周四的时候,瑞泽来上班了,我喊住了他,“对了瑞泽,理查德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放保险箱门上了,别忘了取。”“好的,谢谢。”瑞泽开心的朝我笑了笑,露出了白白的牙。我真的想不通,这么好的牙怎也会坏掉呢!没想到内莉经理和乔治娜正好外面办事回来,“瑞泽,你过来一下。理查德他跟你之间有什么事吗?”内莉站下来问。“没什么。”瑞泽很尴尬的望了我一下,我只能装作没看见。“没有,就是我爸有一辆车和理查德的很类似,我想去看看。”“那是你们的私事,别出现不愉快就好,还有,我可不希望他骚扰我的员工。而且,我也不希望我的员工因为不够专业而要让客人来提醒。”这回轮到我惊讶了,我本能地看着乔治娜那张突然不自然起来的脸,当然,她没有往我这边看,而是转身走开,回到了她自己的办公区域。有关国内的消息也不断从朋友圈看到,武汉很快封城了。我爸爸是从大年初一到的旧金山,也就是北京时间大年初二的早上了。这时候的不但国内多省出现了病例,国外的一些国家也多多少少有些亦隐亦秘的消息。那天晚上家宴,爸爸有点劫后余生的感慨。我爸爸这个人胆小又敏感,有点风吹草动总是他先发现然后他也总是跑到最快的。不过事后证明他这次错了,他以为美国这个国家医疗发达科学先进,应该是个避难之所,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来美国仅十天后形势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又打爆电话各个航空公司找票疯了一样要逃蹿回国,想带上一家。他说他一句英文不会,要是得了连说一下哪儿疼都不会,他必死无疑,而且,他强调说,美国昂贵的医疗费,家会一夜破产。“南南,你怎么样?”那天晚上,有火鸡有比萨饼的家宴上,喝一两杯酒的爸爸问我。就是我说了,他在劫后余生的那份庆幸里,他问我。我装糊涂,“什么怎么样?”我当然知道他问的是工作。我在我爸爸来美前终于没有提成班克,所以只能装糊涂。“当然是你个人的事了。”爸爸说,“你也不小了,银行里没有合适的,或者客户里头,有吗?”,没想到,爸爸这次没有批评、没有讽剌,没有失望,没有这些词儿,而是性格像理查德一样温和。我说,“怕是都不合您的眼儿。银行里的同事只有一个非裔的男性,客户里倒有一个对我挺关心的,八十多了。我既不想入籍,也不想着继承遗产,我自己的爸爸就是个富翁。”爸爸笑了,说“会聊天!”然后又仰脖喝干了杯中酒,看着我半天,说,“我大闺女真是个大美人啊,怎么就老不见王子呢?!”说着,爸爸给自己又倒了满满一杯酒。爸爸是个要强的人,他其实无时无刻都等待着两个女儿的强大。以他的写剧本赚的钱培养两个女儿美国读书是很吃力的,但他就是不愿输给别人。所以,我是多么希望爸爸来美的时候我当面亲口告诉他,我提升了,我成了班克。尽管他并不真正满意我现在的这份工作。可是班克没提成,反而因为人际关系上的问题,闹得大家相互生出介蒂。那事儿瑞泽并没有跟我说什么,不过他一定认为是我多嘴告诉他内莉他和理查德之间老奔驰交易的事儿,内莉那次说了以后也就不了了之了,瑞泽却好像渐渐地跟我疏远了。而我也没有就那天内莉的话与乔治娜有什么交流。总之,年前的那几天也就这么平静地过来了。我也压根就不想跟她再多说一句话,即便是有客人聊到中国疫情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在一个共同关心的话题里共同探讨上几句。那天下午,中国的春节之前还有一周,我给内莉发了邮件,表达了我对晋升为班克的合理性和紧迫性。爸爸要来,我要给他一个惊喜,这跟您年轻时候,见父母前的那种心情是一样的。合理性是我都干了十个月了,我的工作有目共睹,而且没有出现过差错,理应有个交待;紧近、迫切性是我爸爸还有几天就要到旧金山了,他发现我没有任何进步他可是又有话说的,我知道,最终他也没有结到那部电视剧的尾款,这次他的脾气可不会小。我之所以跟内莉抖漏家丑,我无非想让她有一分同情心,希望他抓点紧。当然,这一套也是我从小听了爸爸跟导演和制片人的战争中学会的战略决策。我是在以后大年初二家宴上,他并没有说我而是自己给自己倒满酒的那一刻突然心痛起我的父亲的。在险恶的生态里,靠一枝笔,一个字,一个标点,写出了房子,养活了全家,还把我们姐妹送到了美国,妈妈辞去公职来美为未成年的妹妹陪读。那是从一场场多么斗智斗勇又艰辛的恶战中走过来的啊!内莉当天晚上就回复了,她说她太劳累了,她要去休个短期假,一切等回来以后再作处理。“她怎么可能让你当班克呢?”第二天乔治娜跟我说,“自从辞了苏珊和詹妮弗她把她们的工作全压在了我们头上,精减了人员还提高了效率她都明星行长了她才不管你的晋升呢,现在我们这儿全是班克,都是单打独斗的,总得有个跑腿煮咖啡的吧?”“这还用说吗,你工作那么努力为什么呢?你那天担心出事儿的时候,电话里急切的样子,说明你很在意现在的这份工作。”“她私下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她喜欢的是你妹妹,你妹妹一进来她就喜欢上了,是你妹妹推荐的你。不是吗?”“你以为理查德是省油的灯?他那张大嘴,他什么不跟人说啊,只不过没有听他罢了。他当然什么也跟瑞泽说了,而瑞泽以为是你举报了理查德和他父亲那台车的事儿,瑞泽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同样举报你也就理所当然。没见他这些天跟你打招呼有多勉强啊?”“一种说法而已。为了卖出去,工作以外,赚点小费。好多人都这样,”“你太单纯了,南。哪儿没有尘埃啊,你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都说美国人办事不绕弯儿,可在美国活下来,看问题,你可得学会绕弯儿,”“他爱人病人,病了好几年了,现已经是病危。她跟谁也不会说这些,她可能是想挤几天时间陪陪她爱人吧,那她也不说,她怕丢了工作,怕上面有想法。她想尽办法兼了两个银长,让我们来回的跑。盯我的短,控制我……”“什么叫不会吧,没有她的阻挠,我早就是米深那边的行长了,她要业绩要有人干活儿她又必须控制好我。不信你问瑞泽,问离开的詹妮弗,哪天我请她来我家你当面问问。米深这一块以前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以前就是个屠宰场,全旧金山最大的杀猪杀牛的屠宰场,你知道吗?”“我好歹比你长个六七岁,比你早来这个银行,你人好,我想告诉你一些你该知道的。”“可是代价呢?为了拉点大客户,我像只鸡一样,到处花枝招展,卖弄风骚,这说的还是轻的。”疫情出现后,来华人区银行的人越来越少,加上内莉不在,所以那天我们可以尽情说些话。“我是说理查德可能生活过得很不开心的,你这一推他不是更……”“我只是觉得他挺可怜的,他平时人挺好的,可是你对他好像不是太客气,”“客气了就麻烦了,他有一天他居然抓住我的手不放,就在边上的那个星巴客你知道吗,他让我跟他去看他的能看见海的房子,当时他还只是想买的,他把我真当鸡了。”“还能什么意思?男人女人,我十二岁就要性经验了南,我不瞒你——别看他老,八十多了,能力是另一码事儿,主观上就是。”“我了解那么多干吗?我又不想嫁给他,我只要他把钱存我这儿,结果,你知道理查德压根就是个神经病。”她压低了声音说,“他那点钱存进来取出去取出去又存进来,谁有功夫陪他玩空虚啊?”她的声音更低了,“我没工夫去管这些。内莉正愁没机会把我辞退呢,要是我自己没有掌握着一堆大客户的话,我早就詹妮弗一样哭着离开了。”“你不是也听说上面要提我到别的银行去当头吗?我不能让内莉卡死,所以我要业绩,业绩!”“美国可没有这个风俗。再说,去了不就揭穿了她的谎言?她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些。”“你心太好!”她夸我,这是她经常的说话方式。“有关内莉,”乔治娜说,“我们也是说哪儿哪儿了。现在想想,我当了银长又怎么样呢?““疫情,疫情一来,美国逃不逃得过这一劫,我自己逃不逃得过?那天,明摆着是挑我们俩的矛盾嘛!内讧内斗,谁胜谁负,都没意思,也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可没这么说,你这人,不会恨人的,我也只是顺便跟你聊聊是非,别有一天我真死了,我成了你的笑柄,那么在意一些东西……““没有了乔治娜,乔治娜你等等,让我说,内莉还还真的是从来没说过你的一个非。……”“Anyway,”乔治娜打断了我,“好吧,还有,关于理查德!”“他有一天也会抓住你的手不放的。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天,我们搞了个小小的聚餐,全银行的人,不,两个银行的人。其实就是四个人。我和乔治娜,瑞泽,还有匆匆赶回来办点事的内莉。因为当天是中国的除夕,除瑞泽以外,各自带着家里的菜,微波炉一热。算是过年了。他好像知道内莉不在似地,大声地告诉我们他要去圣巴巴拉度假了,很开心的让乔治娜帮他打电话给一个委托代办机票的人,之后兴冲冲的回去了。走前,他跟乔治娜说,“乔,这点小忙你得忙我,无论如何你从我这儿拿了不少回扣呢!”然后诡秘地冲我眨了一下眼,我赶紧忙我自己的事情去了。过了一会儿乔治娜来到我身边,说,这老家伙对于我把他的账单推过瑞泽耿耿于怀呢,最后叮嘱一句,你也要小心了。“即便是来找我,他也是想见你!”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男性某一天是专门为了看我而来。“你看你看,你都脸红了,看来你真的是Virgin.那你真的很危险。”我确实觉得理查德那天有事来的,不会仅仅是为了炫䊮一下他的度假。他一定还有别的事儿。隔天早上,应该说刚开门一会儿,我正在打扫卫生,果然,他很生气很懊恼地又来了,搁着门口的铁链,拉着脸,“那个女人,我应该告她。”他说。“你不会说乔治娜吧?”我拿开铁链,他走了进来,他走到桌子前拿了桌子上糖盒里的棒棒糖接着说,“她说我不应该在其他地方打给她的私人电话,她说她不会给我办理了,我想我应该找律师。”“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东张西望,我说“理查德先生,开水还得等一两分钟,我,刚打开的。”他回过头去,好像在证实热水器的嗡嗡声。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在生气,生昨天替她代办度假的那个女性的气。在美国,到了一定年龄,出门旅行订票都是需要年轻人代办的,有些老年人健忘、糊涂,还固执,一些旅行的接待部门也是怕出麻烦吧。“你是说跟她在法院见?”我笑了,看着老人像孩子一样天真的表情。“可她帮不了你的话,你可以找你的朋友帮你,或是你的家人,你的孩子可以帮你啊!”“我觉得有个陪伴是很重要的,你为什么不养个宠物?”“这倒是没错。可是南小姐,我这个年龄了,朝不保夕,我可不想祸害那些可怜的小家伙……“不就是订票订酒店吗,我下了班可以帮你的,这能有多大夫个事儿呢!”老人一合掌,说,“我昨天来实际上是要找你的,可是可是……”我突然想起这天是内莉回来上班的日子,他看见理查德一定又有没完没的话说,何况,我让他进来喝了杯水,润了润嗓。他现在又开始做没完没了说话的准备了,这从他说话前的动作上看得出。尽管他是老客户,提前进办公场所,这也是犯规的。我就说,“理查德先生,我今天是早班,下午2点我就下班了,如果你方便,我请你在出门左侧的星巴克喝一杯,我想好好听听你的烦恼,再把你机票和酒店订了。”“当然。不过我只能呆一小会儿,因为我和我妈妈还有去梅西逛逛的计划。”“按一贯的规律,乔治娜和瑞泽要十分钟以后才到,而内莉会更晚一些。”“别的,我可是一无所知,记忆有时候太顽固了,我每天吃了早点,也说不上是什么早点,就是一杯热牛奶加上超市买的三明治,我不自觉的就往你们这边来了,我知道你们讨厌我了,可我还是忍不住……”他说。“不过,现在疫情可是严重起来了,你确定还要出门吗?我不是扫您的兴,我是真心劝你想想这个事情。是不是可以等疫情过去以后,我是说,来日方长。”“哈哈哈,我喜欢你的来日方长,我喜欢这个说法,尽管疫情真的是来了。”他开心地说,“你再看看这是什么?”那是一台手机,“我接受了你的建议。”“我可以先问问您为什么不要孩子吗?”下午见面的时候,我记得我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我是说,如果您有孩子的话,这些事情他们就可以帮你弄了啊。”下班后,我去了星巴克,我们在星巴克最里屋的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我问他。有一个黑人乐手在演奏爵士乐,屋里头光线暗暗的。这都是美国风格。我们不能在临窗大街的这边坐着,这不是因为爵士乐,而是,这要是让内莉看见,那可又得盘问我半天了,她的古板真的需要很长时间去扳才能扳过来。准确地说,那会儿,他,理查德先生可能早早地就在那儿等了。因为,他面前的咖啡早已经喝得见底儿了。他的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他的那个帆布包,包上竟还放着一小束玫槐,天哪,不会真有乔治娜说的有那些荒唐的说词吧?看见我进来,他慎重其事地站起,把鲜花送到了我手里。这让我一下子还是有点措手不及。在美国,送个花并非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但是,那么年长的一个男性真给你送上花的时候,你还是会有些不自然和莫名的那种敏感。那一刻,分明有好几个人看了过来,谢绝小家子气了,显然这种情况下也是不合适的。我只能说谢谢,“这花真漂亮!”这句台词我承认是电影里学来的,暂时用来遮掩一下当时的尴尬罢了。“我们能往里走走吗,里面好像有空位置的。”我说,我直接带他往里走去,“订票订酒店这样的事儿,我想我一会儿就能弄完。但是外面实在太吵了。你现在就可以把时间和要求告诉我了……”“理查德先生,这会儿你神志很清醒啊,传说你还间歇性老年痴呆呢!”理查德哈哈乐着,“一点也没错儿,间歇。给你添麻烦了,南!”他的眼里闪着光,但很快黯淡了下去。“我有孩子,有三个,只不过跟没有一样罢了。对了,你喝点什么?”他很熟练地在桌子上的电子菜单看起来,点上了。他真的有间歇性老年痴呆吗,因为那是他自己说的,他那天跟我们说要是突然犯病了,请你们无论如何先把现金放进我的帆布包里,谢谢了。记得当时大家没有笑,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笑,大家都当真了。当然,也许,就是真的。“老大叫西西,小的时候开始到处拿东西,对,现在是个小偷。这是我第一个孩子的故事。”“杰西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听话,性格很好,很早就自己组了乐队当主唱,还出过唱片在纽约,但是我前妻就是蠢蛋,足够愚蠢,蠢透了……哦,我说的是老二。”他摘下眼镜,双手搓了搓眼睛,“我前妻在医学所我那天告诉过你了,她的业务是一流了。在我搞科研的时候,我的前妻和我的邻居好上了,他们是同行。离婚之后我没有拿到孩子的抚养权,所以孩子们跟继父一块儿过,继父长期家暴,杰西从小就老被打,加上觉得没人爱他,之后......”,他双手攥拳分别靠向他的两腮,脑袋靠前向下轻轻一搭,“他把自己吊起来了。这是我第二个孩子的故事。”“强纳是第三个,他现在远在阿富汗,但是干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理查德缓了缓,“听完我这些话,你还觉得孩子是一种依靠吗?”我愣了一下,太多信息就这样冲到了我的脑子里,“你说的是……全部孩子?““没事,我有个一块住的女性朋友,同居女友,哦她……她是个艺术家,她画了很多画,我们是划船的时候认识的,她很爱喝酒。有一天问我说愿不愿意当她的模特儿,就是就是那种全裸的。我说我这年龄我这种身材恐怕是……”“理查德先生,哦有的事件上你说了我就明白了,不必那么为难,哈,因为,因为我下面还有约会,对了,你是不是还希望我帮你订票什么的?”“不为难,我是说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些事儿,你还是让我往下说吧?”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喝酒对身体不好,太凉的东西进胃里是要出事的,她曾经胃穿孔,但是她从来没听过。那天我发现她倒在地上我赶忙跑过去,她的肚子是凉的,一会儿她就吐了,之后还吐了血,我叫了911,来了警察和救护车,因为死人了…”“所以你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婚姻也不要孩子,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对吗?”“人生的灾难多过美好。”他补充说,“我这么说对你可能不公平,因为,你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呢,就跟我刚从大学刚毕业时想的那样,那时候的天空比现在可蓝多了。”他说着掏出他的用得发亮的钱包,翻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和他同学的在校门口的合影。“我是学材料科学的,大二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大公司订销一空。我们被认为前程无限,哈,天真的年龄,天真多好啊!在你看透一切之前,多好!”“理查德先生,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是真的,我能说什么呢?“人生又是美好的,经历的一切,都是财富,人生多美好!”“因为有爱。我是爱她的,我是说我的同居女友。她当初,只是为了解决一个吃和住的问题,他们搞艺术的都是很穷的这你知道的,可是我离不开她,她对艺术的爱,她是一个有爱的人。这我是她离开的这些年,我才慢慢知道的,她是幸福的。而我没有,我赚到很多很多钱以后,我自己的爱没了。我一天一天的数,一年过得太慢了,太慢了她也走了十年了,我十年没跟她说话了,十年,没有人正经跟我说话了,我的钱越来越少,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失败,一无所有,除了让我交这个险那个费了,问个路他们都找年轻人……”“你多好,你有爸爸,你有痛苦,有痛苦就是因为有梦想,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这个工作,可是你有时间,你有机会,你还那么年轻。”我哑口无言,我本来想告诉他我的妹妹成绩优异正意气风发地在申请着哈佛;我的爸爸很快来旧金山了,我们一家就要团圆了。我想我没有办法再跟他说这些美好的事情。天是多么的蓝,阳光是多么的好,中国年马上就要到了,尽管美国没年,但我们家有,爸爸来了年就来了。我们要享受生活,热爱生活,在此时此刻要是跟他说这些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格外的残忍。这些话卡在喉咙上,我怎么都不敢再跟他提及。“或许你上次提议的晚饭,我真的可以安排这个时间。”“我还想请你到我的家去看看,今天最好你就去,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如果不堵车的话。就是那个能看见海的大房子。”他把脑袋探过来说,“就是为买这房,我得罪了乔治娜,我把差不多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我在死之前总得干一件事。可是我又是犹豫的,有个房子又能怎样呢?存进去,取出来,得罪了乔治娜,她真的不高兴了……”“乔治娜!”我心里暗暗叫着,莫非是她,本能的猜着。我四下周望,再回头沿着理查德的视线看去,我看到有个人在向我招手,果然是乔治娜。乔治娜不知道何时从我们后方的那个玻璃门里冒了出来。我站起来,远远地看着乔治娜的那张花瓜脸,离我越来越近。她总是会画着跟年龄不符的异常成熟的妆容,哪怕我是近视眼,老远便能注意到她动作上的匆匆忙,那暗红色的唇,冷紫色的眼影,近了,她脖子上总会有的一闪一闪发亮的精致金制项链,此刻她也一定踩着某个名牌限量版高跟鞋,并挎着那带有巨大夸张香奈儿标志的包包,那是真皮的,她梳着过臀长马尾一甩一甩的向我走来。“你好啊,理查德先生。南,你过来一下。”乔治娜示意我跟她到边上说句话,“你的手机哑音了吧,我发你多少条信息。”“我的客户就是理查德,不过现在他是瑞泽的。跟你说过的,我真是多余。”她冲理查德眨眨眼,悄声对我说,“你还不明吗,他跟你说些他的凄惨的故事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心,他一心要泡你。因为你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你不要同情心泛滥,不要表态,不要害苦你自己。”“我不过只陪他聊会儿天,他是瑞泽的客户,瑞泽今天有事忙着,他要订机票,那我就当是帮瑞泽的忙了。”“怎么不至于?不听我的,有你后悔的时候。我也是多余,你有你的价值观,要我这么瞎操心又何必?”“我家的柠檬成熟了,树太高了,你能帮我去扶一下梯子吗?”“哦对不起乔治娜,我已经答应理查德了,我要帮他把事情做完的,而且,我跟我妈妈还有妹妹约好了,晚上我们要去梅西的。我爸爸马上来过年,我们去备点年货去。”“我不听,我也不说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好了,我走了。我走了。”她说着走,却并未走,而是返回到理查德面前,义正辞严:“理查德先生,南是我的朋友,你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或干了什么,我乔治娜不会放过你!”我边劝说了两句边翻看我的手机。果然见到了乔治娜发来的好多信息。“离开!”“快离开!”她是怎么就神通广大地知道我和理查德先生在这儿喝咖啡的,这不得而知。但是她的快人快语,她的为我着想,她的不嫌麻烦,还真有点让我感动,我相信,她是真想帮我的,可是她太没有礼貌太狠了。这个乔治娜,我不得不再说几句,除了那些名牌外,言语是她最有利的武器,有时候我甚至笃定方圆几千里没有人能吵得过她,她说话很快像利刃一般一刀刀砍下来迫使你招架不住。她要杀人,几句你就自己投海了。当然同时,那些来的客人们会被她接连不断的赞美和源源不断提供的那些优惠服务动心,据说有些客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迷迷瞪瞪的就被她说得不由自主的签了字,而她,从来只签大单子。但是,这一次,我非但没有被她说动,反而我觉得有些对不起理查德,我选择留了下来。我回到座位上对理查德说,“好了,现在我可以继续了。”“她人不坏,就是功利心和控制欲太强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却还曾试图控制我的资金使用……”“理查德先生,我们应该抓点紧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帮你订机票和酒店,我们需要选择。”“南小姐,对不起,事实上我要去的是一个南方的养老院,我已经登记,早一天晚一天的,不是非得在某个时间,某个航班的。““那我,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可以联系我,你不是有自己的手机了吗,你可以打电话发信息的。”“我现在就需要你,你现在能跟我去趟我家吗?那个能看见海的,不堵车,只需要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我跟你去!”我连自己都奇怪我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当即给我妈妈语音留言,希望她能调整一下时间,因为我有要紧的事要办。“好吧,理查德先生,我现在就跟你去,那个能看见海的房间。”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久久地不松手,“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跟我想的那样!”他的眼睛又开始有点红,他说着。第二天我刚上班就被内莉派到中国盆地那边去办了几宗支票转账的业务。路上碰到了朱丽叶,她从包里取了几个N95的口罩给我,“我知道你们银行不让收顾客东西,不过口罩将来肯定要用的,收着。”触动我的不只是一个顾客的善良,还有疫情在美国人心里的份量。他们终于认识到这是一场可怕又漫长的灾难。办完赶回银行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了。内莉背着她的小皮包开车走了。乔治娜走了过来。“哦,乔治娜,很抱歉我昨天没能帮上你的忙,如果周末可以,我可以……”“瑞泽要关门了,乔治娜你也要下班了吧,我不跟你多聊了。”我顾不得那么多赶忙回到前台,想给那盆花浇点水,结果发现水是满满的。水是内莉加的,她也是那天打的报告辞的职,我们所有人也是以后很多天才知道的,准确地说是乔治娜正式宣布为行长那天。乔治娜告诉我,内莉担心银行接触的人多,怕万一感染的疫情对她重病的爱人会是致命的摧毁,她选择了放弃这份工作。内莉怕自己太伤感,没有跟我们告别。那天桌子上贴着的是一张醒目的橘色便签条,“最亲爱的,我很抱歉我告诉你了这些糟糕的故事,”哦,是理查德留给我的信。理查德之所以选择写信而不是给我发信息,我想,他这封实际上是希望让银行里的人都能看到,“我试着去诚实,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用爱改变他们。”我拿着那张便签条朝四周望了望,乔汉娜在忙着自己的事儿。但是,我想,关于这封信,她应该是已看到过了。“我很高兴你的信任,我甚至剥夺了你和你妈妈及妹妹的约会。能看见海的房子,很美,你的到来,让我有了成就感。我抑制不住这份感激,一早就跑了来。再一次地谢谢你。理查德.米勒”乔治娜走了几步上来,说,“恭喜你,南!”她说,“你行!”“理查德先生说,疫情越来越严重,他打算提前去南部了,房子的事他说他都托付给你和我们银行了,他把所有的材料放在我们的保险箱里。再次恭喜!那天我和乔治娜像个亲姐妹一样拥抱了一下。这个人快人快语,动起感情来也是真材实料。她用力的那种微妙,你是收得到这份信息的。她是真诚的祝贺,我也是由衷的高兴。在我以往的二十多年里,我这样一个不时被人否定和嘲讽的人能被他人贺喜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而乔治娜给了我这个,而这次,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并非出自她的职业和说话习惯!就在昨天晚上,我跟乔治娜说,理查德把我带到了他的家里,准确地说,这不完全是个家,更像个会所,因为当时他把自己的行李都打包好了。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几件生活用品。这房子自从买了,他也没住几天,这是他一生的积蓄,人总是要干点什么的,他说,总是要留下点什么的,我就买了这么个房子,人这一生,我想留下点看得见的东西。也没多值钱,这房,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房子吧,靠海而已,你们搞艺术的人会喜欢的。他说。他从收拾好的背包里取出小影集,发黄的全家福,后来女友绘画时的工作照,还有他年轻时的和同学的合影,跟你说,跟你的偶像黄晓明还真有几分像。“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这房该送给谁?”他说,“在我去养老院之前,并不是所有的好心都是会被人认同的。就好比有些人我想和你说说话,也会以为是不怀好意一样,这世界已经忘记了很多美好,还忘记了信任。”他喋喋地说着。在以往的十年里他确实无聊的不知所措。108号公路你知道的,那是美国西海岸最重要的公路,也是旧金山湾区的主要公路,我曾经每天站在那儿看来来往往的车,一看看一天,然后有一天开始我向来往的司机招手,一年,旧金山没有四季,那也是一个春夏秋冬,有人受不了了,引来了非议,说我影响了他们的专注力。有人说我神经病,我跟警察说,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提醒过往的人,人与人之间,别忘了还有问候。可是他们怎么能理解呢,我被他们驱逐了。后来,我就去了银行,后来就招他们不喜欢了,后来还是无聊,后来有了这房子。我发现你不快乐,因为银行不是你要走过去的目的地,你还有梦想,但是生活上你还不够有能力,所以,我想,我的这个房子终于有了它的用处,就是把它用来作你们这样的,贫穷梦想者的临时居所吧,让我的人生真正有成就感,疫情里我死了或者还活着都不重要,就用作这个用处吧,你是我以后的遗产执行者,我不会看错,我信得过你!说完这些,理查德先生轻轻拥抱了我,算是托付了对他而言人生最重要的这件事儿。乔治娜哈哈地笑了。“你吃醋了?”,“有点。毕竟黄晓明拥抱的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由衷地恭喜。”“当然。这样的狗血剧,这样的梦幻,我一路走来都等待过,这是我们的惯性白日梦。”“因为那不是理查德。我们中国的老话,天下不会掉馅饼,可是你是他真正信任的。”理查德就是个平常的寂寞的老头,他空虚的每一天,不知道怎么才能从日出熬到日落。他一个人喝咖啡,一个人看无关谁输谁赢的球赛,跟动那么快的人,因为他也看不清谁是谁,没有请他PT,看不懂阿凡达,他想有人跟他说说话,他想有人坐坐他的小屋参观一下他的看得见的成就感,见证他的最后的小小的荣耀,因为他觉得他这一生太失败了。他想获得一句最简单的称赞或肯定,那垂暮之年他的最后的抚慰。可是,谁愿意呢。买了房都不知道强谁,只有捐给慈善机构,他想当他的执行人,三个执行人之一,他说他信得过我。“这是他给你的。”乔治娜说,递过来一棒花。“让一个人信任你有多难?某种程度上,我最后那几句话,也在有意促成你们。你也需要见证自己。”“是的乔治那,如果我转身就走,他真的会很伤心。所以我必须去看看他的那个传说中的海边的房子。人与人之间,丢了很多了,但是还应该有互相的信任和问候。”我说,“在我很失败的时候,靠妹妹这点面子来我们这家银行的时候,你说你喜欢我,你不知道,一句话,有多大作用?我有多感动?!”“理查德说,连新冠也欺负他们老人,全世界最先感染的,都是老人。”乔治娜说,“我此刻心里不好受,你知道为什么。”那是一大棒花束,是百多支灯绒玫瑰。“刚开门一会儿,他就来了,他没看见你就把我叫住了,他说乔治娜,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次,这些年你毕竟从我这儿拿了不少回扣。哈,我出门后看见理查德他拿着这么大棒精心装饰过看着价格不菲的玫瑰花一拐一拐的又走了回来,“给!”我条件反射的往后退退,说“不用了,谢谢您!你这是从何说起啊?!”“很远过来的,拿不动了。这是再次给她的,南!” “她说她喜欢我海边的房子,好说房子很好,窗户看出去很美。乔治娜,你听见了?”说着他颤抖着将花束递到了我的手上。乔治娜说,“我走了,之前说的旅行,哦,旅行是个借口,人生就是旅行,我要去养老院了,那儿,应急救治之类的稍微有保障一些,”他说,”我想活下来。再见了!”泽瑞也跑了出来,理查德潮流范儿地朝我们wink了一下,又如往常般卓别林式地迈开大八字腿和步伐,往回走了,上了他的那辆破旧的本田。“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我们都各自保重吧!我说的是,大疫当前。”他上车了,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他没再跟我打招呼,开车驶出了停车场。这会儿,已是之前发生的几个月以后,一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墨西哥裔中年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带着些小灰尘的盒子走了过来,“这个您还要我帮您装进箱子里吗?盒子有点太长了,得拆了,盒子里的干花您还要吗?”他的声音从她的口罩后面推送了出来。我想起来了,那花是曾经透出淡淡香味的玫瑰花,几个月前。在本公众号发布的作品,同时会在腾讯内容开放平台【企鹅号】、【360图书馆】等主流平台网页版同步刊出。敬请作者前往关注并收阅!